“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坤宁宫中的“坤宁”二字便来自于《道德经》中的这一句。所谓:皇帝是天子,皇后是地,皇帝是乾,皇后便是坤,故而皇后的寝宫叫坤宁宫,皇上的寝宫叫乾清宫。
踏入这坤宁宫,掩上门,澜乔将木桶搁置在脚旁,筋骨瑟缩不达地依靠着大门站着,双手置于背后,一瞥之间只觉得这坤宁宫内寂寥空余,毫无人气,令人神伤气弱。值得安慰的是,抬眼望去空中飘漾的水润霜花好似灵动的符音,不仅带来了生机,更吸释着这宫中弥漫的寂寥枯槁之气。
直条格窗前,玄烨身着一席素雅的灰色长棉袍,正盘腿坐在炕上看书。他时常好冷清,纵然前呼后拥也总给一种踽踽凉凉的感觉。或许是他椿萱早逝,从小又未曾承欢膝下一日,故而即便坐拥天下,也能轻易地让人感受到其冰清水冷的苦楚。
隐约间他听到一女子的声音在道:“有人么?”
玄烨虽是在读书,但心中却为却为吴三桂亲自带兵拦击勒尔锦、尚善两支大军,从而阻断两军相应之事而愁忧,因此心思并未在书上。现听有人进来叨扰,故而心生怒意,便欲要发落了这叨饶之人。
他旋即合放下书,起身往出走,未走到门口却又听那女子碎语道:“不是说防水的么?怎才没到半年就掉了一颗,如今银子又都捐出去了,如何去找御膳房的小圆子再做鱼胶,真是急死我了?”
鱼胶?何为鱼胶?宫中又何时有捐银子一说了?玄烨被这碎念驱散了怒意,倒是有些想探知究竟了。
他走出殿中,却不见其人,但看到门口处的木桶,想来人还未走,便到一旁的隅间去寻。
门洞上雪水垂露而下,玄烨伏面而过,一个脚步迈向前还未落地,抬头便见到已经一副蜂虿作于怀袖样子的澜乔。玄烨自己也是目瞪口噤,因他从未看过这般似歪瓜裂枣之人,一下子便怔住了,只呆呆地看向她。可偏瞿然注视的那一刻,视线却莫名地被其明眸锁住。那人纵然貌丑无盐,可一双大眼睛却是双瞳剪水般的灵动有神。
许多年前,在宣武门外,也是那样一双眼睛,娇璨中稍带着凶横和倔强,直到发髻散落的那一刻,那种从未有过的新鲜与亢奋令玄烨心头如被鹿撞过般。
玄烨总是能被新鲜的事物所吸引,对待诸事皆是如此。便是那远隔洋海而来的西洋学术,他非但不排斥,居然还深陷其中。无论是几何、医学、天文学,甚至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解剖学皆涉入其中。此刻所遇,与前所述同工异曲,那便是何为她口中所说的鱼胶?捐钱之事又是何时在宫中发起?而种种疑问的答案似乎都在她那张脸上……
就在玄烨的芒芒恍忽之际,澜乔则心里惶惶不安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男人,这个看起来眉清目秀,气宇不凡的男人。是侍卫么?可腰间既没有佩刀,也非豹头环眼之面相,何来武者精悍之气保护宫中的各位主子。是太监么?长得倒是清秀,可气质又看似不俗,不太像是这宫中的使唤奴才。难道是乾清宫的那位?可既是皇上怎会身边无一人跟随?罢了,礼多人不怪,想此澜乔便双膝弯曲……
玄烨见其似要行礼,又见其犹豫不定,便知对方并不确定自己的身份,便上前忙谎称道:“我是这坤宁宫看守的叶公公,你是何人?”
玄烨突然的上前开口,澜乔先是被吓得后退一步,但听见对方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澜乔便止住脚步,一口闷在胸口的气也顺畅了些,已经弯曲的双腿便又站直,回道:“我是辛者库宫女,我叫澜乔。”可她抬眼再一次打量的看向玄烨,还是慎觉得疑惑,心想坤宁宫何时有了看守的太监,便提了提气,问道,“坤宁宫何时多了位看守的太监,从前并未有过?”澜乔想着若是坤宁宫真多了个面容俊俏的太监,日常打扫的宫女定会在午膳的时候将此事用来当作打牙撂嘴的玩笑之谈。
玄烨未曾想自己堂堂九五之尊竟遭受到一宫女逼问质疑,作难间,手摸了摸鼻子,而后眼神游移道:“这……坤宁宫从前却无人看守……但再过两月便是先皇后的忌日,故而皇上命我在此日日祭拜,以尽哀思。”玄烨这话从口中说出并未做太多思衬,他一心只想找个由头将自己身份遮掩过去,不想却寻了亡妻的忌日为由头,玄烨为此心感愧疚。
澜乔听后半信半疑,但看对方温和有礼,而自己又急需帮助,便已无精力细细问究,而直接开口央求道:“叶……公公,你即是这坤宁宫的看守公公,能否帮我一个忙?”
玄烨抬眼问道:“何事需要帮忙?”
澜乔犹豫不决,但事急从权,便定睛决意说道:“你能否先答应我,无论我所求之事你能否帮到我,都会替我保守秘密,无论对谁都不会说起此事?”
玄烨见此事不容小觑,便心中更是迫切地想知道所谓何事。至于承诺,想到自己是一国之君,是天下最有能力之人,也是最能守住秘密之人,便坦然答应道:“你只管说便是,朕……我自然不会对旁人提起。”
澜乔心里仍旧不安生,也并未听见玄烨口中所说的那个“朕”字。
澜乔扭捏说道:“我……”澜乔说着手扶搭向脸,双唇紧抿后,艰难地开口道,“我这麻子……是我自己粘上去的,可是却掉了一颗。未免被别人发现,说我欺君,可否帮我寻个方法,让我……让我将这掉下来的鱼胶再粘上去。”
原来鱼胶竟是这般用途,玄烨顿时觉得豁然贯通!可细想来这世间女子,无论是宫里头的还是宫外头的不都是以色事人么,为何她偏冒着欺君的罪名故作丑态,这是何居心?难不成有何阴谋?
澜乔见其目光凝聚,想必是曲解了自己的初衷,为了不惹其误会,忙解释道:“我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不想与这宫里的太监对食,自然……也不想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故此才用鱼胶扮丑的。”说完,澜乔期许地看向玄烨。
玄烨听到那句“不想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骤然脸色一变。他见其双指间揉搓的粒状物,便上前从澜乔的手中取来,来回打量了一番。
他看了看手中透着淡淡海棠色的鱼胶,又看了看澜乔的脸,隐忍不发道:“麻雀变凤凰不是这天下女子皆所盼之事么,你为何这般抗拒,难不成这当今天子都入不了你的眼么?”这话越说,玄烨心里越是抑塞。纵然面前的是位貌丑无盐的女子,可尝惯了天下女子的思慕之心,如今却与太监同被排开在外,这着实令他沉闷不悦。
澜乔见其沉默不言,脸色不悦,想来定是因为自己言语冲撞到了他,便想到他也是太监,而自己又说不想与太监对食,故此才会脸色这般难看。想到此处,她慌忙解释道:“那个……我其实是向往自由,不愿为人妻妾被束缚,所以才这般。纵然世间女子皆盼寻得良偶佳配,但你只当我是这世间的怪胎就是了,当真不是别人的问题,只是我行为乖僻,嘿嘿……。”说完,澜乔发出一阵皮笑肉不笑的憨声。
澜乔看着依旧如闷葫芦的玄烨,想到自己若是再耽搁时间恐怕皮肉不保,便锁眉嗔怪道:“你这个人,我都将我事关性命的秘密告诉你了,你倒是不吭声了!喂!你到底能否帮助我啊?”
见对方急得直跺脚,玄烨恍然道:“哦,这……你无非是想粘上它。”他边说边心不在焉地揉捏着手中的小颗粒鱼胶,“鱼胶是么?我可以让御膳房的人做些来。”
澜乔知道这倒是个办法,可是如此要耗时许久。
见其愁眉不语,玄烨问道:“怎么,这个方法不成么?”
澜乔喃喃道:“行倒是行,可是会耽搁很长世间,可我回去晚了姑姑会责罚的。”
玄烨心生怜悯,眼睛一转:“这个无妨,我会托人和你们姑姑说……嗯?就说这坤宁宫祭拜临时需要人手,需要你多留些时辰,这般你就可以放宽心了。”
澜乔一听,郁结全无,通体舒畅,眼睛亮闪道:“既是这样那真是谢谢你了。”
玄烨笑了笑,倏地一个念头闪过,道:“既然如此,你便先把脸上的鱼胶都摘掉吧,这一个不牢固想必其它的也都松散了,何不借此机会都换做新的。”
澜乔眨巴眨巴眼睛,觉得言之有理,便道:“你说的没错,是该都换了。”她一个憨直璨笑,“那可否以后每三个月你帮我换新一次?”澜乔说的实在难为情,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厚着脸皮央求道。
玄烨点头应了。
澜乔为此乐开了怀,一边说道,一边摘掉脸上的颗颗鱼胶:“不知道粘了这么久有没有留下什么印记,我是觉得丑相甚好,起码在这宫中,但可别真成了丑姑娘。”
澜乔碎念之时,玄烨期许地看着那一颗颗的鱼胶脱落,直到最后一颗鱼胶被摘掉,玄烨再一次地被澜乔的脸所惊到。
在雪粒珠帘映衬下,那原本白皙的鹅蛋脸庞显得更加的水润动人,双唇又似冬日里的胭脂红梅,暗香浮动般,眼眸更是那般的清扬婉兮,这样的容貌真是叫人迷其眼,倾其心。后宫虽从不缺翘楚,但玄烨从未有过如此心动的感觉,加上那似曾相识的情愫,玄烨只觉得这是如梦如幻的恩赐,无可替代。
直到他出去命梁九功做好鱼胶再送来至此为其粘上,这种不可辜负的感受也未曾消失。
澜乔坐在炕上看着镜中的自己,那脸上粘的恰到好处的鱼胶令其满心欢喜。可她却怎么也想不到这是当今皇上命身边的梁九功特意嘱咐御膳房做成,不仅如此,还吩咐下去不得声张,否则人头不保。
再次见到澜乔以丑态示人,玄烨倒是觉得极好,因他觉得这鱼胶似装衬珍宝的丑陋到不堪入目的匣子,能保护珍宝免受他人窥视。想来这天下男子只有自己知道这匣子里是块琪玉,便如握在手心般。
澜乔起身言道:“谢谢你叶公公,今天能遇到你真是我之幸事。只是时间不早了,我该回辛者库了。”
玄烨心一沉,难掩不舍道:“无妨……”
此刻雪已停,天际宕冥,玄烨站在殿外望着澜乔离去的背影,回想着刚才的点滴,虽寒风侵肌,但刚刚那些许画面更像是冬日里的暖炉,让其冰冷许久的心有了温度。他想或许是天意,偏今天因为战事而心情不悦,任性地不叫任何人跟随,只想寻个安静的地方静静地呆会儿,而无疑坤宁宫是最好的选择。
想到这,他想到曾经住在这里的赫舍里氏。身为皇帝,被国家,被祖宗家法,被皇嗣这些种种所捆绑,连带着后宫的女人也被捆绑着。可他无法对所有的后宫妃子赋予爱情,连一个也没有。从前他只觉得自己薄情,此刻他想并非自己薄情,而是从前还未遇到,即遇到了,心便有了悸动……
宫后苑(注:雍正改名为御花园)树木交错处,一身穿太监衣服的男子忍不住内急,他观望无人,便顾不得许多而站着解手。不巧,一拎着木桶的宫女经过那里看到了这一幕,那宫女被惊得目瞪口呆。
太监怎会站着小解?太监不是没有……
恍惚之际,那假太监匆忙提裤转过身来,却见一相貌丑陋的宫女撞见了自己不为人知的一幕,便立时眼冒凶光起了杀机。
澜乔见其看到了自己,更是惶恐失色,又见其脸上的凶煞之气,便转身慌忙逃跑。
那假太监见此即刻从袖中取出渔网线来欲要追上前索其性命;可不想几名宫女拎着食盒从不远处走来,为了不生起更大事端那假太监只好暂且作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