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昃时分,雾气如青烟弥漫,朦胧亦如薄纱。芳萃装作吃坏了东西的样子,捂着肚子说通了瑞姑姑,将今日送牛乳的差事交由澜乔来做,瑞姑姑听过便答应了。这管事姑姑一向不喜澜乔三人,她想着承乾宫那为佟氏极其地不好伺候,若是澜乔这副模样的去,定是要没了半条命才能回来,故此才如此爽快的答应了。
澜乔却是头一次去承乾宫,路况不熟,故而走了许多的弯路。待看到“承乾门”三字,双腿已经弯曲的快要直不起来了。
门旁的小太监小喜子打远瞧见提着牛乳的澜乔嚷道:“今天这牛乳怎么耽搁了这么久?居然胆敢让小主等你,真是嫌命长了!”
见被催促,澜乔连气都不敢喘,加快脚步,一边吃力走着,一边慌忙解释道:“公公莫怪罪,从前送牛乳的宫女吃坏了东西,我这是头一次送,所以才迟了些。”
小喜子抬眼见是个麻子脸送牛乳,不禁怔了一下,而后道:“快随我进来了,耽误了小主沐浴,搞不好咱们可都要挨板子。”
“是!是!”澜乔低头应着,抬手将一桶牛乳递向小喜子,见对方并没有接过,抬头才知人家并没这般热心,且早已转过身去,便自己吃力提着。
殿院走到一半,迎面走来一宫女,脚步匆匆。
“束梅姐姐,您怎么亲自出来了,可是小主等急了?”小太监热络道。
束梅没应那小太监的话,而是冲着澜乔呵斥道:“怎么照往日迟这么久才来?必是你这小蹄子跑哪儿偷懒去了,若下次再敢这样我必告诉你们姑姑。”说完,束梅只冷冷地扫了低头拎着牛乳的澜乔一眼,便匆匆转身朝里头走去。
澜乔应声道:“是。”说罢,忙跟着束梅脚步走去,怕跟不上,脚步急得很,险些上台阶时摔倒。
终到了佟氏沐浴的暖阁内,木桶得以搁在了地上,澜乔却早已大汗淋漓,指头僵的动弹不得。
不仅如此,这暖阁用的是地暖,四维的墙壁比起旁处是空心的构建,为的是能使屋内均匀的受热。而且暖阁内的炭盆还烧着通红的红萝碳,再加上浴盆内的热气上涌,澜乔只觉得自己热的快喘不上气来了。
束梅见澜乔还未将牛乳倒进浴盆中,便凶横着脸骂道:“今日手脚怎么这么不利索,不仅迟了来,连倒个牛乳都这么慢吞吞的,找打是不是!”
澜乔吃力地抬起装有牛乳的木桶,嗫嚅道:“姐姐莫要怪罪,只因从前送牛乳的宫女吃坏了肚子,送不了这牛乳,这才由我送。我因为第一次来,所以才迟了些。”
听其这样说,束梅一个侧脸看去,见其不是往日送牛乳的宫女,且是满脸的麻子,又见佟氏已走了过来,怕怪罪自己没有清退干净,便又骂道:“你们辛者库也太不把咱们承乾宫当回事了,来迟了不说,居然让你这副长相的来送牛乳,也不怕冲撞了小主!”
佟氏原本是要怪罪的,可听了这样的话,便好奇道:“这宫里头的女人还能有样子丑的?都说自古皇帝后宫佳丽三千,那模样不端正的内务府还敢招进来?”
“奴……婢,奴婢澜乔给佟小主请安,小主吉祥。”
澜乔听见佟氏的声音,即刻放下木桶跪下,脸伏于地几乎要贴到地面上。她虽常听芳萃抱怨承乾宫的小主不好伺候,就算只是送个牛乳责骂也是少不了的,如今切切见识到,虽佟氏并未发落什么,但只瞧佟氏宫女的逼人架势便能对佟氏雷厉风行的作风知晓一二,故此澜乔心里胆颤心惊,生怕自己被责罚。
后宫中,虽蒙古势力与钮妃势力相邸抗衡,但佟氏作为当今皇帝的嫡亲表妹,母家又集佟氏与赫舍里氏两大贵族,故出身之高贵,身份之贵胄,自然可以在这宫中独树一帜。所以佟氏言谈举止,一向习惯以怭怭之态待人,娇俏的杏眼总是带着一抹冷凝的力道。
束梅见佟氏进来,屈身行礼,又言道:“小主说的极是,真不知这丑宫女如何进得了宫的?”
佟氏身边的杏梅扬声道:“头抬起来,叫小主看看你的脸。”
“是。”
澜乔怕自己的样子会吓到佟氏,便缓慢地抬起头。过程中,她抬眼瞧见面前的胭脂色妆花缎绣的竹蝶文花盆底鞋,便确定面前的便是佟氏,便又顺着其芙蓉花对襟缎袍直至看向对方的脸。她因觉得难堪,故只匆匆照面一下,便又伏面垂眼于地。
佟氏见过后,略微惊讶地挑了挑眉,又眉头紧锁地问道:“你这副长相,是如何进得了宫的?”
澜乔恐被赶出宫,慌忙道:“回小主的话,奴婢本来不是这副样子,只因生了一场大病才变成这副样子。”
佟氏抬起双臂,待束梅和杏梅为其脱去缎袍,又问道:“是何病?”
“回小主的话,是疹子。”
佟氏听过,双眉得以舒展。
杏梅瞥了瞥澜乔,向佟氏言道:“小主,这奴婢长得也太过丑陋,着实不配出现在咱们宫中,还是让她赶紧离开了吧,免得冲撞了小主。”
佟氏身着鲜红如血色的寝衣,悠悠走到澜乔的身旁,侧颜道:“无妨,这宫里花枝招展狐媚的宫女还少么,不就是个麻子脸么,比起先前的那个阿谀奉承的这脸我看的舒坦,以后就你来给我送牛乳吧。”
澜乔一听惊慌得一身冷汗,连忙转过身扣头道:“小主抬爱,奴婢感恩戴德!只是奴婢丑陋不堪,实在不配日日出现在这承乾宫中!”
束梅见其如此不识抬举,斥道:“小主既让你送牛乳,岂有有你推脱的份!还不快滚出去,待水凉了,耽误了小主沐浴,你吃罪的起么!!”
澜乔无奈紧闭双眼,郁结道:“奴……奴婢……遵命。”
澜乔恍惚离开暖阁,佟氏慵懒的长音在其身后回荡:“那马氏一副福薄命薄的面相,生的孩子多短命,偏偏这又要生了。老天还真是不公,怎就叫她又有了,她便是生下来定又是个短命的,还不如让我得了这福分。”
束梅听后立即应道:“小主不必介意那马氏,照小主所说那是个无福的女人,纵然生了儿子也保不住,哪如小主福泽深厚,他日必能生下一皇子,且定能长寿。”
佟氏一脚踏入浴盆,怅然道:“但愿如此吧。”
离了承乾宫,澜乔愁眉不展,悔恨的肠子都快断了,恨自己不该做了这份差事。她更不知该如何向芳萃说明缘由,因为无论如何解释,芳萃都会恼恨的暴跳如雷。
芳萃一直不甘心在辛者库当差,一心想奔个好前程。送牛乳这份差事虽然辛苦,时常还要受承乾宫的宫人打骂,但芳萃都忍下来了,还一味的巴结奉承佟氏,为的就是能得人提拔离了辛者库。可不想,如今这份盼头也被自己给搅黄了。
澜乔这般忧愁着,不知不觉已到了慈宁宫门口。
她抬头看向门口的两名侍卫,因心理愁闷,脸上显得有些怏怏。她闷声道:“奴婢辛者库宫女澜乔,有事求见这慈宁宫掌事姑姑,请通传。”
两名侍卫眄视看向说话的宫女,见其丑陋面相,不仅瞥了瞥嘴,连回应一声也不愿意。
澜乔瞧着那两名侍卫,身着石青色的云缎,头戴配有孔雀翎的红豹皮暖帽,腰间配刀,面相豹头环眼,看起来十分精悍,且并未理会自己,便又开口道:“麻烦告知一下,我有事情找慈宁宫的掌事姑姑。”
右边的侍卫斜视白了澜乔一眼,而后目视正前方冷言道:“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你个辛者库的奴婢,论这宫里的哪个是你能说见就见的,怕是太皇太后豢养的金丝雀也不屑于与你这等人见上一面。”
这“狗眼看人低”的话,澜乔是听惯了的,她平心静气地说道:“我虽是奴婢,更是这宫里最下等的奴婢,但我此次前来是想把入宫所存下的月银通过慈宁宫的掌事姑姑捐献给沙场上的将士。”说着,澜乔将袖中用墨绿色缎子包裹的银两取了出来,“这便是我所存下的月例银子,可见我所说的并无需言。还劳烦您给通传一下,我见了姑姑,捐了银子,即刻离开。”
两个侍卫相互看了看,左侧的侍卫挑了挑眉,眼神狡黠道:“既然如此,将这银两交给我们便是了,我们自然会将这银钱交给掌事的姑姑。”
听过这话,澜乔着实不放心,便犹豫道:“可否让我亲自交给姑姑?”
左侧的侍卫双手抱臂,偏着头,轻蔑地发出冷笑,道:“你是信不过咱们么?”
看这般态度,澜乔确信两人是信不过的。
“还是麻烦侍卫大哥给通传一下吧,我交完银子便回,不敢太过叨扰。”
“要么就把银子交给咱们,要么就赶紧滚开!”左侧侍卫不耐烦地怒骂道。
澜乔听得传言慈宁宫太后太后是何等仁慈,不想宫中竟有此等恶仆,当真是丢了太皇太后的脸面,便怒言道:“太皇太后宅心仁厚,想必这慈宁宫的人也会上行下效,通达明理。你们要是嫌麻烦不给通传,那就让我进去吧。太皇太后胸怀沙场将士,为此节省用度,将省下来的钱犒赏出征士兵。我响应太皇太后此举,将自己所有积蓄捐出,想来里面管事的若是知道也定不会怪罪。”说完,澜乔上前欲要直接闯进。
不想,澜乔脚还没有站稳,便被守门的侍卫给推了下去,险些害的澜乔摔倒。
只是澜乔脚还没有站稳,一女子的说话声引得澜乔转面看去:“这般推搡所谓何事?”
澜乔并不认得此人乃太皇太后所出的固伦淑慧长公主,但却被其不俗的气质所吸引。淑慧长公主是太宗皇帝第五女,虽已过中年,但双眸璀璨,如阳光照耀下的清水,波光摇动;皮肤白皙,透着红韵;且身着青色底粉色玉兰花对襟缎袍的她,华贵中带着清冷,不过这更使得其有仙子般的超凡脱俗。
“奴才参见公主,请公主安!”
见侍卫行礼,奴才这才知道原来面前这位华贵动人的女子是公主,便忙跪下道:“奴婢辛者库宫女澜乔,请公主安。”
淑慧长公主道:“都起来吧。”
“多谢公主。”
淑慧长公主朝澜乔看去,见其长相丑陋,却手捧得缎袋,便好奇问道:“既是辛者库的宫女,到这慈宁宫来所谓何事?”
澜乔恭顺回道:“回公主,这是奴婢存下的月例银子,有六十两。奴婢听闻太皇太后体恤沙场将士,将宫中节省下的银子捐出犒赏出征的将士,便想着也尽自己的绵力,为前方的将士出份力。可是这……”
右边侍卫打断澜乔的话,忙跪下,辩解道:“回公主,这宫女非……要硬闯,奴才们职责在身,不得不拦。”
淑慧长公主思疑地瞥向那侍卫,双眸似水的她,看得通透。只是她知世故,却不愿说破,便道:“宫中竟有这般心系国家安危的宫女,真是令本公主刮目相看。这样吧,你将这银子交与我,我亲自交与太皇太后,你看这样可好?”
澜乔听公主竟愿亲自将这银两交与太皇太后,一时间心亮如镜,心怀感激道:“奴婢谢过公主!”
淑慧长公主示意身边的宫人将澜乔手中的银子取来,道:“我定会将这亲自交与太皇太后,想来太皇太后若是知道此事,也必定会赞赏你的此举。”
澜乔跪下道:“奴婢不敢,奴婢只知:位卑未敢忘忧国。奴婢只是尽责,不敢受太皇太后夸奖。”
淑慧长公主知澜乔引用的是《病起书怀》当中的一句,惊奇此奴婢的学识和作为,心想:若人人能有此胸怀天下之心,忠于大清,还恐有乱臣贼子兴风作浪么!
氤氲消散,空中飘起了漫天的雪花。此刻,澜乔不仅心愿已了,还因见到固伦淑慧长公主的风采而心中雀跃。她便放下木桶伸出手来,想细看霜花的六瓣,可不想这雪刚到手便融了。且不仅霜花融了,连澜乔脸上的麻子因为不久前的大汗淋漓,再加上这这雪水的浇融,居然也脱落下一颗到脖子上。
澜乔从脖子处抓起脱落的鱼胶,慌忙中,不知所措。抬眼看去,见面前的竟是坤宁宫。澜乔知晓自先皇后逝去,宫中因为战事节省用人开销,故这宫中并无人看守,日常打扫也是午时前派出辛者库的宫人前来。想到这,便寻思着与其回到辛者库让人撞破,不如冒险入这坤宁宫寻些办法,倒是个上上策。
于是,澜乔便推开了坤宁宫的宫门,偷偷地溜了进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