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山又升起。
杜芳霖坐在小亭子里,目光看向北方。
北方有他替异度魔界精心挑选的墓地,选择了最恰当也最有责任心的守墓人。但尽管如此,他仍然不能确定,这样就能真正将魔祸拒绝在苦境之外,胜过那位六天之上的弃天帝。
时间过去得太久,已模糊了他记忆中的细节,甚至模糊了曾经对苦境的某种执念。
如果这个时候,能有“另一个”知道剧情的人一起分担就好了。
杜芳霖看着朝阳逐渐升起,这样想着。他本来寄希望于素还真,但看起来那位被刺了一剑之后,更愿意扮演亦敌亦友的身份,以另一种角度去审视这一切……总而言之跟素还真合作的可能性不大。
还不如期盼一下隐居在冷峰残月之上的某位智者突然走下山峰,不过再来一次,他也没那个心力再将“剧情”彻底灌输给别人了。
随缘吧。
杜芳霖阖目想了想,微微动了动手指。一道虚影立刻从他身上分离了下来,逐渐凝实成与他一般无二的灵魂的化体。这就是他上次分享记忆后的收获,一道、或者两道可能具有独立思维的化身。
朝阳逐渐升起,光线冲淡黑暗,又再度照亮了这座小亭。
几乎就在化体刚刚成型的那一刹,杜芳霖睁开了双眼。
两“人”彼此对视,确认记忆共享,但思维独立之后,这本应与杜芳霖一模一样的“化体”忽然抬手,在手中凝出曾经的墨骨折扇。黑玉为骨,白绢扇面上点缀鲜红的桃花……但“墨骨折扇”显形之后,却又在阳光下崩散成点点萤火,再度聚拢,已变成另一样东西。
出现在“化体”手中的,是一枚赤色的砚台,边缘刻有代表山河的纹路,萤光在砚台底部聚拢,宛如一泓月色。
这砚台本不该存在,早已在槐山墨池中被岁月腐蚀成一块无用的板砖。
“久见了,‘沐道芳丛’。”
杜芳霖慢慢念出自己昔日的名号。
拥有独立思维的“化体”手托山河砚,之后沉思片刻,外貌跟随本心而动,渐渐地修正细节,比如白发转黑,脸颊更显年轻清瘦,乍一看,竟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孤桐百尺枝无叶,不覆疏阴草弱风。沐道甘泽秋几度,历春依旧绽芳丛……久见了,春秋。”
“化体”自己确定名号,便从心理层面上,完全同区别于如今的杜芳霖,而真正独立存活这世上。
亭外的光线清晰映照进来。
草亭两端的两道相似又不同的身影,彼此拥有共同的记忆,可以视为是一体;但也有微妙区别,也能视为是“精分”。
杜芳霖静等这一切发生,才抬起玄扇指向自己:“杜一。”
“化体”点点头,抬头看看云,回应道:“云二。”稍作沉思,忽然又道:“虽然我来源自你,但对于天地之认识,恐怕会有不同。”
彼此相通却又独立,正是人之两面,能造成这种效果的,当然不仅仅只用到“一人三化”。其中杂糅了太多杜芳霖曾经学过的东西。
他有抽出自身魂魄,来制造血剑的经历;也有彻底解析神魂与识界的关联,创造出虚假难辨的世界;甚至自身经历了一段漫长活死人的时间,真正了解“人”存世之基础;最后才加上俱神凝体与一人三化秘诀,这才能顺利分出一魂一魄,召来天地灵气凝聚三才之数,凝聚出这样一个独立在外的“化身”。
彻底的独立,不受时间与距离的限制,不分薄本体的功体,能用多少战力全与当前灌注的天地灵气有关——甚至有独立的思维在,化体“云二”能自行布阵吸纳天地灵气,维持自身生存。
这是杜芳霖的第二条命。
只要死亡的那一刻,不曾截断他与识界的联系,无论死亡的事本体还是化体,另一方都能在一瞬借助识界之空间,彻底融入彼端而再生。化体也是“杜芳霖”,就算死亡的本体,借化体而重生的那个人,除了性格可能会有些变化,依然拥有全部“记忆”。
这样就彻底没有了后顾之忧。
“挺好,终于可以寻人对话了。”
“……精分的感觉有点操蛋。”
“化体,礼貌一点。”
“杜一,我只是念出你内心正在说出的话。”
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化身“云二”一本正经坐得笔挺。
“说吧,本体。到底什么事这么为难?”
“我想去北域。”
“你是在给老天找机会弄死自己。”
云二开始数以往被雷劈的日子:“……这么长时间以来,你当年改变的那些人事物,有些现在也还在遗祸无穷,这次的雷都快劈头顶,你还不警醒!”
“我觉得我死不了。”
杜芳霖看着化体,摆正了态度。
云二:“……”
化体被凝聚出来的原因,好像就是为了保命?
“之前道境的那一次,你并非参战,但后来清算时候,目标依然还是你。我至今也不能明白,正面对上银锽朱武的月华剑主一点事情都没有,反而是远程控制那柄剑的你,差点是真的死了。”
云二道:“五魄一魂成剑,剑断了,但魂魄依然可以从道境借助识界通道回归,你都已经事先跟释云生谈好了条件,后来是怎么死的自己忘了吗?”
一魂一魄回识界途中,被雷劈的呗。
从活死人状态恢复之后,三魂七魄俱全,那段记忆自然就想起来了。
杜芳霖看看板着脸的“自己”,慢慢扳开玄扇,拿这个挡住脸。
“每次搞事情都会被雷劈,这次是自己组建公法庭,上次是道境偷袭朱武,上上次……还有最初的那一次,说没有被记黑名单,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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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体“云二”说话很直接:“寂寞侯已经明示过了,别搞事,找个地方躲起来,我看幽篁秋水就不错。”
幽篁秋水,翠萝寒的家,没有比奶妈在身边更安全的地方了。
“三教为苦境之根本,一旦动荡,即为劫数……最初的那几次,我都有动荡到苦境未来之根本。”
杜芳霖慢慢道:“但是你可还记得?唯有一次,吾有所动作动作,但天象却并未有任何示意。”
云二思考,记忆都在,甚至比本体记得更清楚……然后他捏着砚台,倏然沉默了。
杜芳霖道:“击楫中流。”
唯一一次,他看似杀了很重要的人,当时却没有任何雷电劈下,一度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杀错了对象。
后来经历的事情多了,他才隐约明白过来,击楫中流可以死,“圣魔之仆”却还活着,这个位置本身就没有固定的人选。
武林从未有任何改变。
天意自然不会降下为难。
在针对异度魔界的时候,仿佛也是一样。
杜芳霖道:“魔龙西坠,风水禁地却还存在着。九祸已死,但银锽朱武却仍活了下来。”
“亭子断了。”云二提醒。
“那是因为公法庭之建立,是我在尝试动摇三教高高在上的地位。”杜芳霖道:“魔龙西坠之后,除了泪阳奇象不再出现,天宇一片清明。”
没有泪阳奇象。
他本来以为,这是一件好事。
但是,冷峰残月上,与寂寞侯对完脑洞即刻降下的天雷,却提醒了他自己,这是不是意味着,属于异度魔界的“未来”,并没有真正被改变。
天魔池还被连同魔龙残躯一起被封印在风水禁地,伏婴师等人动作频频,亦是直指北域。
寂寞侯的问天之策,告诫杜芳霖不可以往北而行,是不是就是指北域隐约正在发生的事变?
六弦之首苍的提醒,极有可能他察觉到了什么,确认昔日对青埂冷峰上隐居的道者赭杉军动过手脚的魔界军师,伏婴师正在脱困的魔人行列。
那,银锽朱武如今何在?
去往探查九峰莲潃的寒栖至今没有传回消息,杜芳霖看着东方再度升起的太阳,已经无法再等下去。
“我要往北域,接下来中原之一切,就此托付了。”他看向眼前初次凝聚的化体,再度下定了决心,“你应该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玄扇并拢,握在手中温润如玉,看起来像是扇子,却是杜芳霖很久不曾真正拿在手里的,专属于自己的武器。
这不是金子陵在春秋麟阙建立之时,自千里之外送来的“儒者之剑”,也不是他自己最初打造的砚台;玄扇假象之下的,是一长一短可攻可守之剑器,曾染过……
很多很多血。
“吾,往北域而去。”杜芳霖并拢玄扇,前指:“你,在此留守。”
化体终究还是化体,无法抗拒来自本体的决心。
云二道:“那你一路走好,若有万一……”
“那你,就是‘我’了。”
杜芳霖起身,点头示意,离开草亭侧对朝阳,径直往北而去。
这一去,直到公法庭建立,很长时间内,云二再未见自己本体能成功回转这处草亭……
千里之外。
不管北域正在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对苦境绝大部分势力而言,异度魔界之祸已经结束了。
武林事件的主流,还是一夜之间备受各方势力关注的“公法庭”之筹备。
已将势力延伸至东南西北武林各个角落的“金鸡三毛·东风快递”,这一天将一封书信连同一张邀请函,一起送到了无名群山之巅,道门隐圣之地,登道岸。
道门人选已定,登道岸二话不说,答应了参与。
……
龙门道。
儒门天下早已接到了公法庭的帖子,疏楼龙宿心中早有计划,并从六庭馆中请来儒门先贤教母楚君仪做客,准备等时机一到,便将邀请函交予楚君仪处理。
然而这一日,却有一名来自世外之地的儒者主动踏入龙门道。看似年轻的儒者实际修为有成,自称“远沧溟”,希望能跟随儒门天下一起参与公法庭成立,替早已消隐世外的儒门旧派,带来新的气息。
意料之外的变化,此时仅限于龙门道中,不知出于怎样的考量,儒门天下此时压下了这个消息,并未让公法庭那边知道任何分晓。
……
云鼓雷峰。
君曼睩旋转遮阳的油纸伞,左手手腕上用丝带系着的玉蝉散发光芒,隐约有文字投影在伞内,触之即散,不被一伞之隔的明珠求瑕所见。
此时的无缺公子,注意力则全在伞下佳人的身上,对于这位佳人到底瞒着自己做些什么,没有丝毫兴趣。
两人已在云鼓雷峰山下石碑之外,站了大半宿。
直到清晨时分,石碑之内,山径往上,才有一句传音:“云鼓雷峰封山百年,不涉尘世,施主请回。”
伤亡太严重了。
哪怕有佛首带回的王道圣剑诗酒之狂,以镇压雷峰地脉,也挽回不了当时一战“邪僧天狐”所造成的损失。云鼓雷峰仅剩的高层都知道,所谓邪僧天狐,就是春秋麟阙砚主的好朋友骤雨生,此时见麟阙还敢派人前来,没有让僧侣下山赶人就已经算是僧人具有好涵养。
最后这句传音,还是闭关中的佛首帝如来传令之后,才由目前主持雷峰一切事务的庄严殿主光世大如出面,向等候在山下有段时间的麟阙使者君曼睩告知封山百年之决定。
光世大如很生气。
在这位的心中,杜芳霖的个人印象已经要超过记忆里讨人厌的素还真了。
……石碑小径。
君曼睩收到回音,并未有多少意外神色。对于佛门,麟阙确实有亏欠,这次行动能请动本就执掌佛教律法的云鼓雷峰最好,如果不能,也不是没有别的选择。
“看来,这次来访是失败。”
明珠求瑕抬手握剑:“需要我出面吗?”
“不用。”与云鼓雷峰发生冲突,这可不是无缺公子的正确用法,
君曼睩收起伞,转身安抚,轻声道:“你可愿意与我一同,去往另一处所在?”
“自然可以。”
没有纸伞相隔,明珠求瑕直接走来一步,与君曼睩并肩而立,“按照约定,你在何处,我便在哪里。”
“那就走一趟万堺。”君曼睩抬头看天,“时间应该还足够。”
“万堺?”明珠求瑕一怔。涉及佛门,他本以为应该是之前在武林出面的万圣岩,或者是退隐幕后的菩提界,甚至是隐然世外的鹿苑一乘也有可能……但,万堺?
“万堺之外,‘圣众之潮’,曾与麟阙有过旧约之佛门圣地。”
君曼睩微微回忆,道:“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也是不到万不得已,吾等不愿涉足的故人之地。”
“是这样么?说起来,春秋麟阙这个名字,隐藏在武林之后,也已有漫长岁月了吧……”
明珠求瑕与君曼睩一起转身离开云鼓雷峰,有意无意开始探听身边佳人的具体来历。
君曼睩似有察觉,侧头看了身边明珠求瑕一眼,依然只见无缺公子态度如故,眼眸清澈如池。
“麟阙存世确实已久,”她道,“最早能追溯到如今大部分儒门派别刚刚建立的那个时候。”
“春秋麟阙,在史载中,由当时的西武林桃源之主,沐道芳丛一手建立,而后才有了春秋砚主之名……”
就当是路上无聊说闲话了。
加入儒门之后已将所有历史记载整理完毕,君曼睩一边慢慢讲故事,却在心中略过一句仅在内部记录中对麟阙来历最正确的解释:
——春秋麟阙,实际成立在万堺朝城之“尸骸”上。
她要去的地方,其实正是一切变化之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