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峰残月。
杜芳霖带着刚刚逃跑未遂、看着像是洗心革面的下属八忏,再度踏上了文武冠冕寂寞侯隐居的那处山峰。
此时时间已是这一日下午,正要黄昏。八忏安安静静地走在他身后的影子里。
选择天涯孤子的理由,一来是这个人刚刚好撞在了杜芳霖的手里。二来,做惯了杀手的人,自然有一套能让自己隐藏在阴影下的方法,正好用来填补邪灵离开后的空缺。
何况八忏还是一个聪明人,跟随地理司之时便能通过花占去辨识人心,学习术法有天分,不难教。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对于追寻生命之渴望,本身便是一种心灵破绽。
好控制。
冷峰残月的主人则相反。寂寞侯意志坚定,有着完善的世界观,非但能说服自己,还能说服别人。针对这样的人,就算已经拿到了相关“攻略”,也是一场颇费脑子的硬仗。
“说人话。”
在踏上冷峰残月之后,他抬头面对独坐小亭中,用小刀刻木头的那名灰白头发、像是让天地与他一同暗淡的白衣黑襟智者。杜芳霖不等对方轻咳,直接定下此行基调:“加入吗?”
——要么来,要么死。
来就皆大欢喜,他能找到下一阶段最适当的合作者;死也很正常,谁会放任能一眼看穿大部分布局、并有手段从天命中截取最恰当的时机为己用的人游离在外呢?
素还真可能会。
……然而这几天麟阙动作频频,已经在有意牵绊行走武林解决各种“预定要发生之事”的靛羽风莲,给杜芳霖联系冷峰残月留下了时间。
曾经共同分享了苦境的某个未来,素还真一定也已从他之记忆中留意到冷峰残月寂寞侯……这段他能“独享”寂寞侯的时间,迟早会被第三人打破。
所以才过去几日,杜芳霖又来到冷峰残月。他在做正事的时候,一向不会被感情所拖累。
刚刚好,寂寞侯也是同样。静静听完对面之人的话语,草亭中的智者放下了小刀与木人。
数日来两人之间的通信内容,涉及到武林方方面面,也暴露了双方各自的一部分。
这里面任何一项内容,一旦流传出去给予第三人听——比如清香白莲素还真,这位一直视中原武林为自己肩头责任,且流言中与眼前这位春秋砚主关系匪浅的正道领袖。
那么此刻站在冷峰残月之上的两个人,未来计划都将毁于一旦。从行径可窥心境,寂寞侯确定杜芳霖与自己在某一方面一样,都不是会因为一丝欣赏,而放过对方的人。
所以这一次,也许就是冷峰残月惨遭屠戮之时。一如寂寞侯从隐秘通道内所得知的,云鼓雷峰所遭遇的那样。为了以防万一,他以线索,将这几天来寸步不离的四非凡人调离了自己的身边,免得这个人因一时冲动遭遇危险。
“咳,咳……”
寂寞侯轻轻咳嗽了两声。
有何可惧。
他大概能明白杜芳霖为何会找上自己。比起另外一边的清香白莲素贤人,至少他们两个能在手段与行动上达成默契,不至于事情未成,彼此互拖后腿。
“所以中原,尽在你之掌握吗?”寂寞侯问。
“这是你需要思考的事。”杜芳霖道。
“那么,三教呢?”寂寞侯再问。
“冰山一角。”
“冰山下的深海,蕴藏无尽危险。你要如何保证船,不会倾覆在风浪当中?”寂寞侯也曾去过海边,亲眼目睹过那般滔天巨浪。他本以为自己追寻到恩人之线索,可惜终究是一场空谈。
“以川谷河流束之,以山岭城池困之。风浪之所以滔天,无非因其远离人世。”
风自四面八方而来,继而汇聚成袖中一缕,杜芳霖解除了对寂寞侯的无形困束:
“修者,亦是人。”
三教如是。
所以无益的纷争,总是难停。
“你想成为秩序者。”寂寞侯道。
“引导者,如何?”杜芳霖问。
“不在计划中,其存在与人间无涉。”寂寞侯重拾小刀。
“能避开多久?”杜芳霖上前一步:“能容忍几何?”
一问一答,位置互换。
但是两人基本上算是确定了合作协议。
一开始是寂寞侯在提醒杜芳霖,勿要忽视三教潜藏千年之底蕴,以风浪喻示之。杜芳霖以修者也是人这一句应答,既然是人,就有弱点与牵挂,将之牵入红尘,风浪自然势弱。
这是以红尘困束三教,并设法利用三教治理红尘。
所以才有“秩序者”与“引导者”。
但是真正想要让和平真正降临,成为执掌武林秩序的,是寂寞侯。
杜芳霖无意这个位置,才有谈合作的空间。再然后是引寂寞侯入局的理由。哪怕三教无涉武林纷争,终究是共存一个空间上,初期寂寞侯可以无视三教,施行计划,亦明白自己终究避不开这个组织。而这,是双方合作的基础。
接下来,寂寞侯将会接下一部分春秋麟阙的指挥权,接替杜芳霖在世间建立第一个真正属于三教的组织。而春秋麟阙也会在未来岁月中,扶植一个千年王朝,让中原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一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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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芳霖在寂寞侯身前空出的位置坐下。
只要两人不死,就有时间磨合商量过程与方法,总能在未来走出一条路。
寂寞侯:“咳,咳……你还能在这里待多久?”
“可能只剩一瞬。”
“你在信中所说,从素还真的脑中换来了一人三化之秘法……看来,并未功成。”
“侧重点不同,吾有意要将这门功法融会贯通。”
一人三化好用是好用,但如果只是想借用这门功法的原理,配合促使杜芳霖真正活过来的俱神凝体、以及其他应用在魂魄上的功法,再创一门适合自己的凝聚化身法门,必然会削弱一人三化本身的特性。
寂寞侯开始雕刻木人。
杜芳霖闭上眼。
在这一瞬间,他的灵识沿着自身与识界的联系进入了一片特殊的空间。
那空间看似纯白,仔细看去却是由七种色彩交织而成……就是七彩斑斓的白吧。
意识进入其中,立刻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情绪,那是无尽庞杂的、极为尖锐而仇恨的、阴暗似满含负面污染,更是直指神魂的危险冲击!
每次踏入这里,杜芳霖所有的负面情绪都会在一瞬间涌上心头,有一种想扩大这个空间,彻底占据识界,再让此世所有人都在睡梦中品尝下这种噩梦的冲动……他最初只是想稍微取一点识界权柄方便施展术法,并不想跟沉睡的玄貘在意识上真的拥有共鸣啊……
有熟悉的琴音自空间之外传来。
静沉且缓,很好地平复了这处空间的波动,并让其中动荡的颜色保持一定的平衡。
‘谢了。’
心识传音过后,虚幻的神魂影子一瞬崩散。
实则是顺着冥冥中一线联系,全数没入到千里之外,因分开的时间太久而导致化体凝实不稳的“另一躯壳”之中。
……
于是幽燕征夫老巢定幽巢之外,位于漆黑小树林旁边山坡上,忽然身形有些溃散的“杜芳霖”闭上眼。
树林之内杀声已止。
他并未睁眼,保持这个姿态,却有一个蕴藏着意识的小光球自眉心飞出,快速进入那片树林。
更深处,神秘而黑暗的建筑物中,正是定幽巢。
光球进入的时候,道子令神宵正与新认识的同伴弓者斌长也联手制住了一只看上去是人但却更像是狗的不明异形。这只狗……这个全身肮脏的类人生物,四肢皆被散发朦胧光芒的特殊箭枝钉在地上,脖子上缠绕了金色灵符缀成的链条,一边挣扎咆哮,一边滴落口水……令神宵一张符啪地贴在他脸上,阻止了这可怕的面容,继续祸害其他人的眼。
“狗”噗地一声栽在灰尘里,睁着眼睛昏睡了过去。
“总算搞定……“
斌长也手指动了动,有些抗拒地,一一回收自己的箭枝,“这到底是什么,杀手组织无人权吗?”
令神宵:“继续前进。”
道子经过异度魔界之事后,心理承受能力特别好,狗再丑能丑得过閻屍缸吗,不,这是天地之别。
“好吧好吧。”斌长也将长弓斜背在肩头,半转过身体,遮住了神识光球在黑暗中一闪而过的痕迹。
两人继续前进。
前面再无阻碍,倒是蜷缩成一个问号的尸体与散落的兵器越来越多,那种已有人将前路清扫过的痕迹也是越来越明显。
令神宵直觉不对,立刻加快了速度。斌长也再不多话,紧跟了上去。
仿佛所有道路都只通向一个地方。
等两人一路来到最深处,只见到最后一间房间内,制造神秘感的竹帘与纱幔皆已被刀气破坏殆尽,而倒塌的桌子对面,正有两人对峙。
其中一名,是面带刀疤一身黑衣的银发女子,正是刀瘟。刀瘟听见声响,慢慢扭头,一双无神的眼盯了一眼站在门口的两位年轻人。她的手始终很稳,不解之刀刀锋染血,而锋利的刃便紧紧贴在另一人的颈脖之上。
对面半边面容隐藏在黑暗中的人,看装束像是一名商贾,戴着银白双翅帽,而顶端被刀气削平了一块,神情有些说不出的恐惧与扭曲,唇边两撇小胡子滑稽地抖动着。此人正是整个杀手组织幽燕征夫的幕后主宰,定幽巢的主人贾命公。
危急时刻,贾命公只来得及释放了手下尚未养成的“狗”八方横野用来保命,而其余的上级杀手,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的任务特别多,大部高手都不在定幽巢内。他倒是有心自己对抗刀瘟,可惜养大的杀手锏恨不逢昨夜失去联系,手中的算盘珠软弱无力,根本无能对抗杀性疯狂的刀瘟手中不解之刃。
之所以没死,只是因为在刚刚那一刹,贾命公试图撬动机关阻止刀瘟再进,并且企图沿着身后的暗门逃走……但是很玄妙,分明机关已开启阻止了刀瘟杀人刀势,然而暗门却像是突然卡主,并未向贾命公展开那条逃生之路……
某个光球深藏功与名。
此时刀瘟的刀已架在贾命公的脖子上,杀气寒冽一如三途河水。
贾命公痉挛五指紧扣着失去算盘珠的算盘,眼珠子急剧转动,企图在必死之局中以语言再开新路。
然而某个意识球已在此时再度侵入刀瘟的神魂,重新唤起了被根植在混乱记忆中,母亲深爱的儿子死亡之时的惨相。
刀瘟缓缓转动目光,刀一动,不由贾命公开口再说一字,血溅之刻头颅已然离开了颈脖……
“你……不……”不对!
这段时间生意之增多,是有人在调虎离山?恨不逢的失联,乃至刀瘟的失控,是有人要他在此刻死亡!
临死之前突然想通一切,然而喉咙已与唇舌分家,贾命公死不瞑目,再也说不出后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