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卓展凌厉的眼神和咄咄的逼问,面如死灰的衣人燧突然狂笑起来,笑得鬼哭神嚎,笑得丧心病狂。
卓展微微皱眉,盯着这举止癫狂的可怜人,心中愤怒又恻隐。
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衣人燧声音慢慢放缓,最后,竟呜咽哭了起来,两只眼睛血红得像一头从地府里逃出来的恶鬼,仿佛下一秒淌出的眼泪就会变成血。
哭声渐渐停止,衣人燧缓缓站起身来,努力拱起耷拉着的膀子,高声质问道:“我阴毒?我狠辣?你们也不看看,是谁把我害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他青阳戟,青阳戟!”
衣人燧伸出了那双满是伤痕、骨骼已经严重变形的手:“看看这双手,这可是曾经魇城最好的裁缝的手,现在成什么样子了,连刻个字都刻不好!”
衣人燧又抓起卓展的手,往自己塌掉的那个肩膀上放:“看看,看看,还有这条臂膀,就是当军奴的这九年间弄伤的。就因为我挖壕沟的时候中暑晕倒了,那天杀的百夫长就用长矛挑断了我的筋,让我从今往后都是这副样子,连腰杆都挺不直,还怎么做人?
你们觉得他可怜?那我呢?我呢!他现在体会的一切痛苦,都是我所体会的,你们怎么不可怜可怜我?”
衣人燧狂躁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膛,唾沫横飞,一条使不上力的胳膊前后甩动着,看起来明明那样滑稽,却让人心酸得想哭。
卓展喉咙微紧,转身走向后面的青阳戟,一把扯开了他的衣襟,露出了那触目惊心的黑灰色疤文。
青阳戟那揣了满怀的布片血书如雪片般落下,骇得他立马跪下去捡,慌乱的样子让人觉得,他,才应该是真正的衣人燧。
卓展指着跪在地上的青阳戟,艰难地说出:“惩罚的方式有很多种,你不觉得这样做……太诛心了吗?”
“诛心?哈哈,哈哈哈哈……”癫狂笑着的衣人燧猛地板起脸孔,嘶声咆哮道:“诛心?任何惩罚都不足以弥补他犯下的罪孽。他现在视若珍宝的那些破布,可都是因他而死的女奴写下的!那里有我的家人,我的家人啊!薇雪,那个被砍掉脚的女孩儿,就是我的小女儿!”
“衣伯伯,我能理解你的苦楚,可是……”边上泪眼朦胧的赤妘弱弱地说道:“可是,他的家人也没了啊。你可知道,五年前,他携全家老小亲族子侄三十四口,随国主秋猎的时候遭遇了山火。当时他为护送国主下山,丢下了自己的家人。包括他至亲在内的三十四口人,统统都被活活烧死了。他现在也是孤家寡人了啊,他,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赤妘的话似是让那衣人燧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他突然暴起,跌跌撞撞走到赤妘面前,眼睛似要凸出来一样:“我当然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我恢复自由身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青阳戟报仇。可他身边高手如云,他自己也是武艺高强之人,我迟迟找不到机会下手,也没能力动得了他。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他的全家老小竟全在秋猎中烧死了,烧死了!
当时我激动啊,我兴奋啊,我喜极而泣啊,我感谢老天爷终于开了眼,让这个大恶人也体会到了失去至亲的滋味。可是……”
衣人燧话锋陡然一转,眼神变得更加凶厉起来:“可是他只伤心难过了几个月,就遇见了从华国来的那帮人。为首的那个姓江的老东西,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让他再次振作起来。而且令我讶异的是,那帮华国人走后,青阳戟这厮竟遣散了仆役,变卖了财产,一个人从那栋宅子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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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就一直跟着他,跟他到了铜城,亲眼见他进了离人药铺,管那罪恶加身的药师要了忘忧水。你们可知道,那忘忧水是琼池金鱼的眼泪配以上百种草药调配而成,一旦喝下,只会拥有一日的短暂的记忆,前尘往事、种种痛苦与罪孽,全都会忘诸脑后。我怎么能够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怎么能够?
我一路跟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在金星山山脚下安了家,眼睁睁看着他用变卖财产的钱置田置地。虽然他忘记了自己是谁、叫什么,但他内心已没有一丝痛苦、一丝悔恨,他每天笑着过日子,邻居们也都待他友善,这让我恨……让我恨呐!
不行,我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我一定要让他也尝一尝我们奴隶的痛苦,尝尝带着仇恨的被灌下忘忧水是什么感觉,我要把我体会的痛苦,变本加厉地还给他,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衣人燧越说越激动,越说越魔怔,他似乎陷入了自己给自己挖的深坑里面,痛苦地挣扎着,却爬也爬不出来。
“于是,我就把我的事用兽皮写下,谎称自己病亡,并更换成老阿扈国人的身份,亲自将那个装满兽皮的箱子送到了他手上,把他带到了这条复仇道路上,让他把我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体会一遍。
之后就像你们说的,我扮成青阳戟老宅的门房家老,在他家院外跟他偶遇,为的就是不让他跟真正的门房见面。
打发走他之后,我便择日再次更换身份,装扮成从浊溪祭祖回来的青阳戟同乡,将青阳戟老家在浊溪的消息透露给他,引他去浊溪。
谁知,他竟再次得到苍天的怜悯,在路上遇见了你们。”
衣人燧猛然回身,指着卓展的鼻子,目露凶光:“都是你们。本来他的痛苦可以很长很长,是你们缩短了这个过程,破坏了我的计划!
本来,我是那么期待他能去黄泥坂的乱坟岗看看,看看那里退成小山的尸骨。让他在曾经虐待、杀害过的奴隶的骸骨前流泪忏悔。
可你们毁了这一切,这一切!为什么,老天为什么要处处跟我作对?难道,难道我衣人燧天生就该做个贱命的奴隶吗,难道我不应该为死去的家人复仇吗?啊!啊——”
衣人燧哭着、喊着、咆哮着,释放着多年来压抑在体内的怨怼与愤怒,似已因恨痴狂、因恨成魔、因恨毁灭。
卓展望着这样一个可恨的可怜人,明明那么想去同情他,却实在做不到。而自己身边的青阳戟,这个可怜的可恨人,明明这一路上已经在脑海中将他千刀万剐,而此时面对他时,竟一点儿厌恶都没有了。
害人者与被害者,瞬息之间就会交换身份,这其中的变幻莫测、复杂恩仇,又怎是简单的黑与白就能描述得清的。
众人正慨叹着这互换的身份、仇恨的反转,都陷入一种莫名复杂的情绪难以自拔。
这时,将那堆布片再次塞满襟怀的青阳戟悠悠起身,满是泪痕的脸上带着军人才有的果敢和坚毅。他双拳紧握,缓步走向那近乎癫狂的衣人燧。
两个花头白发的老人,相向而立。
一个挺拔如苍松,一个佝偻如烂木;一个俯视着却卑微着,一个仰视着却傲睨着;一个忘却了自己的罪孽却被罪孽折磨得千疮百孔,一个执着于自己的仇恨却在仇恨中迷失心智。
此时的两人就像一体两面,很难说清楚谁才是青阳戟,谁才是衣人燧。
蓦地,只听“噗通”一声闷响,那高大的身影凛然跪下,用那曾经无比金贵的上将军的膝盖,谦卑地跪下了,跪在一个他曾视若草芥的奴隶面前,心甘情愿,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