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漫漫的戈壁滩,两匹旄马如同两叶穿行的飞梭,猝然刺破这单调的苍黄。
“妈的,这旄马的腿又短又粗,比咱们之前的雅马可是慢多了。”男的低伏在马头后面,躲避着尖利的砂砾,眉间拧成了个大疙瘩,有些气急败坏。
“别抱怨了,雅马若是进了这戈壁,腿和蹄子就都费了。这已经是咱们能买到的最好的旄马了,你就别不知足了。”女的向上拉了拉掩在脸上的裹巾,沉着说道。
“咱们还得多久到?”
“就快了,木鸟已经回旋了,过了前面那个龙脊背,应该就是了。”
“他们几个也真是的,怎么跑到诸夭之野这个鬼地方来了,长生不老,就那么有吸引力吗?”男的疑惑道。
“他们不会,起码小越不会。应该是被卷进什么祸事里了,万不得已才来到这里。”女的冷静分析道。“哎,小心,前面有条沟,别摔进去。”
“哎呀,看见啦看见啦。我怎么会摔进这种沟里?”
男的一勒马缰,双腿一夹,待旄马成功越过壕沟,回身猛一抽肥壮的马屁股,看向女的:“我说你什么时候也像其他那些女人一样,变得婆婆妈妈了啊?”
女的冷彻一笑:“其他女人?谁呀?夫人又找咸婆婆给你相姑娘了?”
“你!”不堪的往事浮上心头,男的又羞又臊,脸一下红到了耳根子,不再作声。
女的瞥见男的羞赧的样子,心情大好,偷偷笑出了声。
飞旋的木鸟嗡嗡作响,在一斜冲的丹霞土丘上方停了下来,掉落在地上。
男女二人翻身下马,飞身跑向这边。
女的拾起木鸟,心疼地摸了摸那断掉的尾巴,揣进了怀里。
男的已趴在那半截的土坡上,招手大喊道:“喂!这下面有一个洞口。”
女的闻声跃步而上,轻功好的如飞起一般。
只见她俯身拾起一枚石块飞掷进洞窟,跟男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人将身子探进那漆黑的洞口,屏息凝神,听着那石块落地的声音。
过了很久,女的皱了皱眉,抬眼说道,“这下面很深,咱们得下去了。”
“我去拿绳子,看来你在胥城买那么多绳子,真是买对了。”男的起身说道,心里暗暗佩服起女的的决断。
“别忘了火把,下面不一定什么情况呢。”女的嘱咐道。
“明白。又婆婆妈妈的了,咱俩都这么久了,还不信任我。”男的抱怨道,将绕在自己腰间的绳子扎紧又扎紧。“哎我说,拜你所赐,老子可是有深坑恐惧的。”
女的不怀好意一笑,悄悄靠近蹲在那里喋喋不休的背影,一脚将男的踹了下去。“那我就替你治疗好!”
“哎!啊啊啊!你个坏女人!”坑洞里传来了男的的惊呼声。
“还说我婆婆妈妈的,你才是最婆婆妈妈的!”女的朝里面大喊着,拉了了身上的绳子,也一跃跳进了洞中。
柔软的茧丝包裹着身体,很温暖、很舒适,像家里刚晒完的棉被般轻盈、熨帖。
卓展已记不得上一次睡得这么舒坦是什么时候了,他只觉自己仿佛飘在云端,睁眼就能看见斑斓的彩虹,闭眼就能感受到轻柔的月光。一向习惯失眠的他,困意从来没这么浓,这么深。
昏沉地睡去,意识仿佛也在一点点抽离,自己会这样死去吗,死去后的自己又会变成什么呢?虫子吗?会吃人吗……人好吃吗……会吐吗……
思绪这样游离着,游离着,仅存的意识就快烟消云散之际,卓展似乎听到了与这份安宁不和谐的叫骂声,什么“臭婆娘”“要了老子的命了”“回去后再收拾你”不断地钻入耳中。
卓展皱了皱眉,脑袋有些疼。
突然,只觉周围一热,身子一沉,卓展竟整个人掉落下去,重重摔在了地上。
一股浓浓的酸臭瞬间袭来,卓展闻了闻,好像是自己身上的味道。他痛苦地睁开了眼睛,抹了一把脸上黏糊糊的东西,看向那火光。
只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挥舞着火把,将那一个一个的挂茧烧开。
“齐坤大哥!雒雁姐!”卓展为之一振,兴奋地喊道。
雒雁回头,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囊,丢到卓展怀里:“里面有水,洗把脸,省着点儿用。”
“坤,送我上去,小越在上面!”
雒雁说着便飞身一跃,借着齐坤臂膀的力量向上飞去。
随着倩影腾空,火把一挥,一排白茧遽然落地。
“小越,小越你醒醒!”只见雒雁奋力抱住一个茧稳稳落下,慌乱拂去纠缠的茧丝,满眼哀伤地呼唤着。
段越慢慢睁开了眼睛,见到面前这张冷静却焦急的脸,蓦地泣不成声:“雒雁姐!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呜呜……”
齐坤解开的那个茧里,赤皱着眉头的包子脸也冒了出来,与对面的卓展四目相望,竟兀自啜泣起来:“呜呜呜呜……卓展哥哥,呜呜呜……我好臭啊……”
见她还有心情嫌弃自己臭,卓展突然吊起的心又转瞬落地,他一把拉起赤,拽了过来:“要臭一起臭喽。”
旁边,段飞、壮子、盘长、易龙和他的隐土邦小弟们,也相继醒了过来,周遭顿时一片熏天恶臭。
“怎么回事?”
“这什么味儿啊,我去,臭死了……”
“大彪,这特么比你早上起来没刷牙就跟我说话都臭……”
“滚一边儿去,再臭还能有你这泼猴一周没洗的腚沟子臭?”
“你闻过?”
“……”
齐坤正要挥着火把去烧最上面那个小小的茧时,却被卓展制止了:“哎,齐坤大哥,慢着!”
“咋的,这小家伙不是你们的人?”齐坤诧异地回头望向卓展,心想卓展怎么变得这么不近人情了,连个小孩子都不愿出手相救了。
卓展看出了齐坤的疑窦,但离啸这个情况,一时半会儿也实在解释不清,他只能仰望着那个白色的茧,无奈道:“死亡,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如果能就这样毫无痛苦的死去,哪怕是意志消亡也好,只要他能不再痛苦,便是万幸了。”
齐坤望着卓展烁动的目光和复杂的神情,虽搞不清楚到底是怎样的情况,但也明白自己不需要再多此一举了。
“对面是不是你们的人?放出来的都没气了。”雒雁已将对面洞壁上的茧也烧下来几个,但里面的人已蜡化,任凭如何踢踹,都一动不动了。
卓展闻声赶忙跑了过去,但脚下一软,却差点儿摔倒。看来自己蜷在这茧里已有段日子了,如果再不出来,恐怕没多久也会动弹不了了。
火光一照,对面这些假商人,每个人身上几乎都有致命伤,看来被吊上去之前就将死了。虽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但从他们凝固的表情也能猜到,他们必是在极端恐惧中死去的。
“没救了。”齐坤一一检查着这些人的尸体,叹息道。
“喂,我说,咱们能不能先上去,要是那些大虫子再来,可就得再嗝屁一次了。”易龙指了指上面,一脸苦相。
易龙说的没错,多耽搁一分,危险也就多一分。毕竟他们已经被这各种各样的虫子给搞怕了,被缚在茧里多日的众人早已腹空体虚、疲累不堪,若是再发生个什么意外状况,真的应付不来了。
众人依次顺着齐坤和雒雁留下来的绳子爬了上去。
上面虽是荒漠沙暴,但重见光明的一行人还是如获新生般,整个人都神怡心旷起来。只是这身恶臭的酸水遇风就干了,渍在皮肤上,实在不美好。
齐坤和雒雁的旄马分别给受伤的赤和壮子骑了。
其他人虽没有旄马,但他们走在这砾石遍布的戈壁滩上,还是足下生风、疾步流星,也不顾脚底板下传来的生疼和酸顿了,权当是免费的足底按摩了。
刚过了龙脊背,往东去时,他们却发现了醉汉老酒的那辆小拉车。只不过上面拴着的不再是桑桑,而是之前老妪抱在怀里的那只酸枝大鸟,只不过这只大鸟已经被风吹日晒成了鸟干,活活成了一具标本了。
就在小板车的十米开外,横躺着老酒身首异处的尸体,衣服也被扯个稀巴烂,看样子,是被人翻过了。
老酒尸体已经开始腐烂,腹部也开始胀气了,看样子死了有五六天了,算日子,估计就是卓展他们被吊成茧的那个时候。
老酒的死法跟巫师老衣很像,从断颈处风干的血肉和骨碴可以看出,凶手的下刀利落狠绝,就是奔着夺命来的,丝毫不留余地。而且再看老酒扑倒的方向和断颈的斜度,种种迹象都表明,行凶者是用左手使刀的。毫无疑问,这是断了右臂的蚩虬干的了。至于他从老酒身上找到了什么,又拿走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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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令卓展在意的,却并不是蚩虬对老酒的杀戮,而是小板车上那个变成鸟干儿的大酸与。
回想在黑石堡时,老酒看完这是酸与大鸟的奇特表演后,就对桑桑爱理不睬的了。每每众人都集中在一层大厅里吃饭的时候,那老酒总是有意无意地关注着这大鸟,丝毫不避讳对它的喜爱和觊觎。
老妪和笨蛋夫妇在花苞中没有得手,之后这只酸与大鸟也消失不见了。到底它是怎么辗转到了醉汉老酒的手中,卓展是不知道的。但他知道的是,出现在暗河中的桑桑的尸体,以及他背后的那道刀伤,并不是意外。
可能一开始,老酒就打算让女丑的子宫变成桑桑的墓地,也可能是他得了这酸与大鸟后才萌生出这个想法。不管怎样,处理了桑桑的人,都不可能是别人。
想到这里,卓展脊背不禁一阵寒凉。
在女丑的子宫里经历的那些倾轧、算计、伪装、反水、杀戮,都不及眼前这一幕来得震悚。
不见鲜血,未闻悲鸣。
最后这辆空荡荡的只剩一只大鸟的小板车里,已经写好了最冰冷的人性。
多年相依为命的饭票关系,看似无坚不摧,然而却在一只多才多艺的大鸟出现后瞬间失衡。小桑桑倾尽所有仍被放弃,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努力过后换来的不是惊喜,而是意外。
没有价值,就注定会被替换。这最简单明了的道理,却透着无比冰冷的凶光,不近人情,又不容质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果只剩下这条准绳,那么就会变得像老酒和桑桑那样,可悲又可叹。
大鸟标本被魏子解开扔了,小板车用来拉易龙他们身上带着的那些东西了。众人就这样跟在两匹不紧不慢的旄马后面,拉着吱吱悠悠的小板车,再次向着白于山出发了。
不远处的黑石堡仍旧坚挺地矗立在暴虐的风沙中,像是高高在上的魔王,睥睨着这混乱的诸生百态。冷面如一,不悲不喜,不理不睬。
因为下一个六十年到来的时候,还是会有这么一群人,住进来,调侃着,笑骂着,试探着,筹谋着,伪装着,算计着,争夺着,背叛着,伤害着,杀戮着……
无休无止,精彩绝伦。
卓展他们一路插科打诨,开着齐坤和雒雁的玩笑,倒也不亦乐乎。
过了登葆关大风口后,他们在胥城洗了澡,换了衣服,又买了三辆雅马车。
与齐坤和雒雁在胥城道别后,他们便顺着官道,过泾水,穿断头谷,朝着白于山辚辚而去了。
疯狂过后的诸夭之野一片寂寥,再无人烟。
几个月后,在先前木鸟落下的那个洞口,顺着绳子爬上来一个小男孩。
是的,离啸又没死成。
死亡,对他来说,到底还是太奢侈了。
离啸抬头看了看昏黄浑浊的天,摸了摸瘪下去的小腹,肚子饿了。不,确切的说,是一直饿着。
赶紧走出这荒漠,去吃点东西吧,趁着自己还能动弹之前,趁着这身皮囊还没烂透之前。
这样想着,离啸便再次上路了,漫无目的地上路了,为了吃一口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为了下一身人皮。
他就像一颗孤独的种子,再次随风散在茫茫天际,缱绻飘零,悠悠荡荡。
也许某一天,风突然停了,他会落地,会生根,会发芽,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就像他爹那样。
不过,在这个时刻来临前,他还是要苟延残喘地活着,即便他那么向往死亡,即便他已无力喘息。
历时月余,诸夭之野上上演的这场群魔乱舞的欲望大戏终于落下了帷幕,以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终局。
结局并不枯燥,却也不出彩。
因为下一场戏,永远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