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未央,天已凉。
虽说是阳光明媚的上午,但凉飕飕的小风还是将没来得及换的单衣吹得紧贴在皮肤上。
采薰殿的这间小院落里也染上了些许的秋意,石阶上的青苔褪去了鲜亮的外衣,黄叶疏落的梧桐荫避着背靠背坐着的白衣少年和红衣少女。
“日子过的好快啊,刚认识你的时候还是春天呢,怎么一眨眼就到了秋天了呢。”赤伸手接住了落下来的梧桐叶,将叶茎夹在掌心中搓来搓去。
“那这个夏天,你过得快乐吗?”
“嗯嗯!”赤连忙点着头,脸上洋溢着暖洋洋的阳光:“这个夏天是我长这么大过得最快乐的一个夏天,好喜欢……喜欢到要死掉了……”
卓展情不自禁的低头浅笑,面色开始泛红,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的他只得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开始寻找新的话题:“对了,儿,南山范围内的白冥神庙查得怎么样了?”
“人倒是抓了不少,父王那么生气,各大封地城国部落都不敢怠慢,只要是南山地界的白冥神庙,都封庙了。但貌似也没审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没人知道白冥神使中谁能使用烟的巫力,也没人知道宛夫人的下落。”赤略显无奈地说道。
“那赤帝那边之后打算怎么办,还继续查下去吗?”
“肯定要继续查的,但我觉得不要抱什么希望了。马上就要秋收了,各大封地的督农官都已下到井田里了。为了不耽误秋收大计,三山叛乱的那帮叛徒也得赶在秋收前行刑,哪还有精力再去认真追究白冥神使这些事儿啊。”
本以为可以借着搜查白冥神使这条线来揪出文魉和本杰明他们,卓展这才在灼霞宫多留了一段日子,但查了这么长时间,他却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线索,看来也是时候离开南山了。
“卓展哥哥,你说,旧派三山那些老顽固,野心勃勃想争帝位我能理解。但让我想不通的是,像祷过山、仑者山那么富庶的大封地,怎么也会想到跟他们勾搭成奸,起兵造反呢?到头来什么都没得到,反而丢了阖族性命,傻不傻啊。要知道,这两块封地,每一块都要比我四哥的箕尾山要大上好几倍呢。”赤使劲揪断了手中的梧桐叶片,满脸的迷茫。
卓展思量片刻,悠悠说道:“人的欲望是个无底深渊,总是无法填满的。当你拥有一个的时候,就会想要两个,以为有两个就会满足了,可当你真的有了两个的时候,便会想要三个、甚至四个,无休无止,要不要么怎么说‘欲壑难平’呢。”
“好像真是这样的,就像我吃蜂蜜饼子一样,吃不到的时候觉得吃一口就知足了。可当自己真的咬了一口的时候,就不知不觉吃了一整张,结果一眨眼,一盘都不够了,嘻嘻。”赤不好意思地笑笑,吐了吐舌头。
卓展轻轻弹了弹赤的额头,忍不住笑了:“小吃包,也就是你能想到这样举例子。不过,你这么说很对,欲望真是最难以克制的人性,一不留神,就已经越陷越深了。”
卓展看向远处飘落的叶子,回忆着:“你想想看呀,从咱们认识开始,这一路上遇到的人和事,武翰、申子由、小地仙团樱和她帮的那个吴姓男子、尔雅、芸姨、以及方、子冼他们,哪个不是因为不断膨胀的欲望而让自己一步一步走向毁灭的呢?
直到坠入深渊毁灭之际,才会感慨一句,要是当初没有迈出那一步就好了。可是在最初的最初,即便千百个人阻止他、提醒他,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迈出第一步。”
“那欲望岂不是很可怕,一旦生出了欲望,真不知什么时候一不小心就陷进你说的那个深渊里去了。”赤噘了噘嘴,敲了敲脑袋。
“所以啊,不管什么时候,最重要的还是要保持理智和克制,虽然阻止不了欲望在心底滋生,但起码可以妨碍你要迈出去的那只脚。”卓展舒了一口气,平静说道。
“明白了……可是,可是我还有一件事不懂。”赤忽地转过身,将下巴垫在卓展环膝的手臂上,瞪着圆圆的黑眼睛。
“怎么感觉我现在都成了你老师了,嗯,你说吧。”卓展对赤突然凑过来的脸有些猝不及防,不自然地扭过头,看着对面的房檐。
“我一直都认为我父王是个好君王,从过去到现在,一点都没变过。他虽年迈后疏于国事,但起码也算得上是一代明君,从不暴政重役,可怎么就到了招人记恨、举兵反叛的地步了呢?”
卓展淡然一笑,沉思片刻,缓缓开口:“我们家乡那边有一个红皇后假说,大概意思就是说,你必须尽力奔跑,才能保持在原地。”
赤懵懵地看着卓展:“什么意思?红皇后……是谁?我母亲是赤后……是一样的吗?”
卓展“噗嗤”笑了出来,他揉了揉赤的脑袋,淡然说道:“红皇后啊,是童话爱丽丝漫游仙境里面的一个人物。这个故事你不用知道,你只需要知道,这个世界一切都是变化的,每个人都在不停地跑。
你父王停下了继续前进的脚步,就自然是落在了时代的后头。
你好好想想,二十年前的你父王和你大哥,以及现在的你父王和你大哥,你觉得谁更是明君呢?”
“这还用说吗,二十年前肯定是我父王啊,那时候我大哥还在跟着我父王打仗呢。现在嘛……现在的话……”赤突然语塞,神情有些落寞。
“现在,是不是觉得你大哥更勤政、更有主见、更得民心?”
赤无奈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红皇后假说,努力奔跑尚且停在原地,不跑的,就自然会落在后面。”
“嗯,还算是个聪明的丫头。”
赤倏地翻过身来,像猫一样撅在那里,将脸凑进卓展。
这个举动当真吓了卓展一大跳,卓展慌地往后靠了靠,语无伦次地说道:“儿……你这是……”
赤死死盯着卓展的脸,两只小手慢慢捧住了卓展的头。
卓展心里咚咚地打着鼓,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这是要接吻的节奏吗,太快了吧,儿是这么主动的吗……
谁知就在卓展面红耳赤胡思乱想之际,赤却左右摇了摇卓展的头,极其认真地说道:“卓展哥哥,你的脑袋是用什么做的呀,都装了些什么东西啊,怎么你就知道的这么多呢?”
刚刚还心猿意马的卓展瞬间心灰意冷了,一股难以言说的羞耻感夹杂着被耍的气恼,让他一把抓住赤的双手,用力扭到她的身后,将脸直直凑了上去,面无表情、冷漠低沉地说道:“那你就切开来看看啊。”
看到赤惊慌失措的小样子,刚刚还努力板着脸孔说狠话的卓展又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惹得赤的小拳头在他胸前一顿乱捶。
“卓展哥哥你真是学坏了,刚刚你可吓死我了!”
“咳咳……”
一阵刻意的咳嗽声从身后回来,卓展倏地坐正,赤急忙收回了双手,两人齐齐向后扭头,是威。
“呃……那个……我今天来灼霞宫向赤帝汇报新宫选址和重新编军的事,听仑福说你们都住在三公主的采薰宫,就想着过来看看,毕竟上一次山也不容易……呃……不过我好像有点儿来的不是时候啊,是不是打扰你们了……”威尴尬地挠了挠头,样子很是局促。
曾经年少时做过一段赤贴身侍卫的威,确实对这位活泼可人的三公主有过好感。这种好感一直持续到他承袭了父亲的将位、当上了平征将军。
那时,他甚至天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有足够强大的底气去向赤帝提亲了。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赤帝便私下与柜山结成了姻亲,意图将三公主的婚嫁作为政治联姻,拉拢三山。
当时的威虽然满腔的愤怒,但在无可撼动的政治婚姻面前也只能认命。
后来,随着赤逃婚到阳山,随着岁月的推移和军务的繁忙,威心中这种少时的情愫确实淡了许多。
但有一点他骗不了他自己,就是在他得知赤此次重返天虞山的时候,他竟从心底生出一丝希望。
当他从卓展处知晓三山要反、他们将以婚典为诱引,阻止三山叛乱的时候,这种希望被无限放大至最强烈。
虽说婚约还在,但这纸婚约已经在叛乱的阴影下变成一场游戏罢了,说他满心欢喜也是不足为过的。
可就在婚典当日,出嫁行辕金阶之下,当他听到卓展说出子冼利用自己和三公主的过往,来离间早已与三公主互生情愫的卓展和自己的关系时,他的心里有那么一刹那是被刀剜过的。
扫平叛乱、重寻旧爱的希冀在子冼用血螭玉钺控制住自己的那一刻彻底化为泡影,他自己甚至都没脸面再去为这样的结果去感伤。
现在的他,看到卓展和赤这样亲昵举动的时候,说不别扭是不可能的,但他也恰恰在这一瞬释怀了。一个是心动过的旧爱,一个是新结识的挚交,此时此刻,除了祝福,还能有什么呢。
尴尬到极点的卓展僵硬地站了起来,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起来很是滑稽。
而赤,脸蛋红得像个小苹果一样,两只小手慌乱地挥舞着:“没有没有,将军你来得正好……啊,不是……那个……我是说,你没有打扰我们……啧,也不对……”
“哈哈,好了好了,你就别解释了,我知道了。”威忍不住笑了起来,仿佛又看到了曾经那个年幼无邪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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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对了,卓展,白冥神庙那边查的结果你都知道了吗?”
“嗯,大概都了解了,刚刚儿已经跟我说了。”
“本以为能查到点什么有用的东西呢,没想到,那帮人做的真是滴水不漏。”威感慨道,“对了,之前你因为等白冥神使的这个事才继续留在这里,现在你们俩是不是准备一起走了?”
“嗯,打算明后天就走的。”卓展回答道。
“卓展哥哥他们得先回一下家乡那边,我呢,应该是去西山那边跟他们汇合。”赤说道。
“西山?那么远?”威不觉瞪大了眼睛。
“嗯,恩师给的路引图上下一个目的地就在西山境内,确实太远了,我们先回趟回家,做些准备。”卓展说道。
“卓展哥哥,那你们的法器别忘了包好了一起给我,到时候我坐着小谷一起带过去。”
“儿,明天下山的时候,去下苦氏在天虞山的法器店,我们的法器就让他们给护送到西山去吧。”
“为什么……”赤明显很失落。
“你呢,这次跟我一起回家。”卓展看着赤,温柔地说道。
“卓展哥哥……你说什么……真的吗?!”
赤真怀疑自己听错了,使劲掐了掐自己的脸,然而真实的生疼感告诉她这不是在做梦。
“嗯。”卓展恬淡地点了点头,甚是欢喜。
“啊!!太好了!那是不是有数不尽的蛋糕,饼干,还有火锅?”
赤像一直惊飞的小蜜蜂一样,围在卓展身边嗡嗡飞舞,好不快活。
“还有更多你想不到的呢。”卓展宠溺地说道,春风满面。
“哟呵,不是说不能往那边带东西吗,这都拐带上人口了。”说话的是壮子,一副抓住卓展小辫子的样子,趾高气昂。
后面还跟着段飞、段越、江雪言,他们听闻威来到采薰宫,都聚了过来。
“卓展,你疯了吧,带这么个大活人过去,没有手环,咋过去啊?你可不要想着把我留下来……要留你留壮子……”段飞一脸为难道。
“有手环啊。”卓展得意一笑,平静地说道,“临行前,我向文叔申请了一个备用的,咱们这么多人过来,万一谁的手环有个什么损毁,也有个防备不是。”
“哟哟哟,你们听听,他说得多好听,啧啧。卓展,你最近心理素质够硬啊,说起慌来脸不红心不跳的。扯啥淡呢,谁不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啊,你早就计划好把赤这丫头弄过去了吧,你这就叫司马昭之心。”壮子一脸不愤地戗言道,说得是绘声绘色、眉飞色舞。
“行啊,没想到咱壮爷的语文底子见长啊,还会引用了呢。”段飞挖苦道。
“边儿去,哪有你事,都怪你们这么纵容他。”壮子唾沫星子横飞,老大不愿意。
继而转向赤,吐沫星子横飞:“不过,赤啊,你要是去了我们老家,哎,非得把你吓晕了不可,就那八车道的大马路,你就过不去。不过呀,我们那儿好吃的多,倒合了你这个吃货的心意。
对了,卓展还欠我一顿海底捞呢,到时候带你一起去,你不是一直对那个海底捞很好奇吗。咱卓展虽说不能为你上天揽九月,但可以陪你一起下海底捞啊。”
“何止是海底捞啊,你们那所有的好吃的我都要吃个遍!”赤已然兴奋到不能自已。
“哟,口气不小啊,小心撑破你的肚皮。既然你放出大话了,壮爷我就奉陪到底。卤煮、火烧、烤鸭、烧鸽、豌豆黄、艾窝窝、芸豆卷、蜜三刀、冷锅串、麻辣烫、水煮鱼、涮羊肉……我就不信撑不死你。”壮子丝毫不示弱,撸起袖子杠劲十足。
段越看着众人开怀大笑的样子,怎么都笑不出来。
现在,连她唯一能自私占有卓展哥哥的现世都被夺走了。她只感觉自己的心全被苦水淹没了,还哪有心思笑得出来呢。
看来自己这份求而不得的爱,是真的死得透透的了,连奄奄一息的机会都不留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