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的卓展似乎已没有任何感知能力了。
江雪言曾生出了治愈红枣研碎熬煮给他喂食,意图尽量保持他的体力、延缓毒药的蔓延速度。
但卓展的嘴紧紧闭着无法张开,即便后来段飞强行掰开了他的嘴将红枣糊灌了进去,他也无法再进行自主吞咽。
段越和女奴在床边轮流给卓展用温水敷额头,用冰水敷前胸,头上的棉布稍稍一凉就马上换下一条,胸口的棉布微微有些暖了也赶忙换下,两人忙得是席不暇暖。
壮子和那梁生则是不停地在打井水、烧热水,保证段越她们能一直有足够的冰水和热水用。
段飞、江雪言跟着那小药童细致地分拣、称重各类药材。
枯骨药仙做着赤能成功带回晶母的准备,就要事先把解毒的药剂材料分配好。
配药的药材有三十几种之多,分拣、精称是个马虎不得的细活儿,段飞和江雪言虽都是头脑冷静、心思缜密之人,但做起这个事情的时候也是十万个小心,生怕弄错了一点或搞乱了顺序。
女奴去换冰水了,段越坐在床前,呆呆地看着卓展依旧棱角分明却没有一丝生机的侧脸。
她用干净手帕蘸着水,轻轻浸润着卓展那干裂苍白的双唇,眼泪消无声息地滑过脸颊。
自打赤走后,段越的脑海中就一直重现着赤离开时那坚毅的眼神和决绝的神态。
她好恨自己,恨自己没有那样的本事,也下不了那样的决心。之前自己侃侃而谈对卓展的爱,此时回想起来只会让她羞愧和自叹弗如。
她曾无数次试想过,如果卓展身陷险情,自己是愿意挺身而出替他挡刀挡枪的,事实上若是真的遇到那种情况,她也会这么做。
但今天,今天这种境况,她心爱的卓展哥哥危在旦夕,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争取做点什么的决心都下不了,反而将满心期望寄托在赤身上。
自己的爱,除了能陪着他在这里落泪,还能干什么?她此时竟难过的认为卓展拒绝自己是那么的正确,自己这样的人,真的没能力、也没资格去跟赤那样坚韧的女孩子争爱。
女奴端着新打上来的井水蹒跚地走了过来,将木盆稳稳当当坐在木架上。正想从段越那里接过棉布,却不想段越出了神,迟迟没有递过来的意思。
女奴抬头,看见了段越空洞的眼神和脸上的泪痕,有些明白了。她没有出声,而是轻柔地拽出段越手里的棉布,浸到冰水里仔细地透洗着。
“哦,对不起……”
虽然女奴拽出棉布的动作很轻柔,但段越还是回过神来了。
她抬起手擦了擦脸上的泪,赶忙起身,探过身子揭下卓展胸前的棉布丢在水盆里,又麻利地接过女奴拧好的新棉布,熨帖地敷了上去。
“你……你喜欢他?”女奴抬起漂亮的眸子,试探地问道。
“嗯……但我不配……”段越垂下了头,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事实上……我已经被他拒绝了……”
“有什么不配的,你这么好。”女奴宽慰道。
段越摇了摇头:“你不懂,他有更值得爱的人,虽然曾经很不甘心,但现在,我认输了……”
“感情的事,复杂的很,哪能那么轻易就认输呢?”女奴淡淡笑着。
“虽然我没有过爱别人,也不懂这份心情,但我是觉得爱不爱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没有配不配的。若真说到配不配,我这种人才不配有爱呢……”女奴说着悲戚地低下了头。
“你是指在圈场遭遇的事?”段越小心地问道。
女奴点了点头,神情黯然:“我虽然未被破身,但当众遭受那样的侮辱,还有什么脸面去追寻爱这样奢侈的东西呢……”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凡事要往好的方向想。起码你成功从魔掌中逃出来了,比起其他那些女孩子要幸运多了。以后的人生都是你自己的,谁知道不会发生幸福事儿呢,对不对?”
“你瞧瞧我,这一路逃出来,加上卓展哥哥和我哥中毒,竟一直都没问你的名字呢。”愁眉苦脸了一天的段越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父家姓姚,我闺名一个蓁字。”女奴略显娇羞地说道。
“蓁蓁密叶,茂茂丛生。姚蓁,好名字,多有生命力的名字!”梁生摇头晃脑地走了进来。
“你……刚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姚蓁有些手足无措,弯弯的柳眉蹙成一座小山丘。
“哦……那个……那个那个,我一进来就听到你们在说话,我……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梁生慌忙解释道。
姚蓁有些羞愤地看了看梁生,但并没做出任何回应。
那梁生看见姚蓁的样子,很是内疚,赶忙又补了一句:“真的……无心的……”
段越看着僵持不下的两个人,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快干活吧,头上的棉布又要凉了。”
月升日落,云星流转,忙忙碌碌中便到了深夜。
众人不敢睡,也没心思睡,都搬了个小凳子围坐在卓展的床边。要么换着热水冰水,要么择着药草,都不想让自己闲着,似乎一闲下来,就要有事发生一样。
“咚咚咚”三声缓慢而沉重的敲门声响起,众人几乎同时停止了手中的活计,大气不敢出地看向门口。
段飞腾地跳起来,飞奔过去打开了门。
开门的刹那,一袭红衣重重地倒进屋里,石块般摔在了地上。
段飞大惊失色,赶忙蹲下抱起赤。
只见赤的这身红衣已是破烂不堪,右边的一条胳膊和腿上全都是半干的血迹。头发乱得不成样子,一只眼睛也肿得跟馒头似的,下巴上还有一排类似烫伤的大水泡。
众人不用想也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想必挣扎回到这里已用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若不是靠着强大的信念支撑,怎么可能在伤得这么重的情况下还能这么快赶回来,或许敲门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垮掉了。
段越惊呼一声,连忙跑过去跟段飞一起扶起了赤的上身。
枯骨药仙也放下了手中的药碾,飞身跑了过来,一一查看着赤的伤痕。
赤没肿的那只眼睛微微睁开,一把抓住了枯骨药仙干枯的手腕,不肯松开,似乎在朝着自己身上的某一个地方使劲。
心思细腻的段越马上反应过来了,她把手伸进了赤的衣襟,摸出了一个湿漉漉的布包。
段越小心地打开,幽暗的草庐竟然倏地被照的通亮。
只见展开的布上,安静地躺着一块巨大又粗壮的晶柱,晶体通透澄澈,呈微微的紫粉色,外层还透着一圈圈清冷却柔和的光晕。
枯骨药仙颤抖地接过了晶柱,目光惶措流转,激动得不能自已:“真的是千年晶母,真的是啊……”
“药仙……求求你……一定要救活卓展哥……哥……”赤费劲力气,嘶哑地说道。
枯骨药仙肃容凝视着赤,双眸明烁,似有泪光:“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你放心,我一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救他。素心,你来照顾这丫头;连枝,你跟我去化晶配药。”
枯骨药仙很想亲自给赤疗伤,但他明白赤更想让他把那个病床上的少年治好。他只有全力以赴的去救少年,才能不枉费赤冒着生命危险带回来的千年晶母。
梁生的大姐和段越将赤扶进了后屋,段越给赤脱下了残破的衣服,擦干净了身上的血污。
梁生大姐拿来了自己干净的衣物给赤换上,又找来了枯骨药仙配制的各类伤药,给赤处理着不同的伤口。
下巴上的水泡处理不好会留疤,她们不敢处理。还是小药童过来用银针挑破引流的,随后药童又赶忙回到自己师傅那边去帮忙了。后续的敷药等事情处理又交给了梁生的大姐。
整个草庐里里外外都忙得焦头烂额。
经过两个多时辰的全员奋战,枯骨药仙的药剂、药丸、药粉都已配好。
赤那边的伤口也都处理妥帖,她喝了一碗江雪言的红枣水后便昏昏沉沉睡下了。
月落柳梢,乌鸦幽啼,小小的草庐被几盏大油灯照得通明。
枯骨药仙一手擎着装满化晶水的陶碗,一手攥着调制好的药丸,庄重地走到木床前,神情肃穆,似要进行一场大的仪式似的。
枯骨药仙看了看木床两侧的段飞和壮子,点了点头。
段飞和壮子用力掰开了卓展紧闭的嘴。
枯骨药仙将两粒药丸塞进了卓展嘴里,又将陶碗中的化晶水灌了半碗进去。
放下陶碗,他抬起了卓展的上颌,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顺着脖颈向下滑动。滑动到近锁骨处时猛然发力,两根手指深深按了下去。
只听“咕噜”一声,药丸和化晶水便都咽了下去。
壮子扒掉了卓展的上衣,露出了那早已焦黑至整个前胸的朽木皮肤。
枯骨药仙将陶碗中剩下的半碗化晶水均匀地涂在了焦黑的部分,又从腰间拿出一个小葫芦,撒上了白色的药粉。
随即拿出来的就是白天他给段飞解毒时用的那个布褡裢,他先用粗大的银针按照穴位一一插在了卓展前胸,又用细小的银针密集插在了心口处。
紧接着,那双干枯有力的手,拉起卓展的胳膊,在上面按压、游走,一只胳膊做完,又做另一只。
小药童也在旁边用巾帕给师傅擦着汗,一条湿了再换另一条。
“不对,不对啊……怎么会这样……”枯骨药仙眉头紧锁,神情慌乱,喃喃地叨咕着。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虚弱的赤撑在门框那里焦急地问道。
“这丫头醒了听到动静非要过来,我拦也拦不住啊!”梁生的大姐扶着赤,一脸焦急地说道。
枯骨药仙并没有嗔怒于赤的乱来,而是凝重地说道:“这小子体内的巫力不纯,他这巫力,有其他的杂质在里面……”
“此话怎讲?”赤骇然,一字一顿问道。
“我行医解毒多年,一般借用巫力运药的时候,都需要掌握清楚病患巫力的特性,根据巫力的寒热属性正确用药。
据你们说,他的巫力是冰冻,理应是寒性的,可我却在运药的时候受到了阻碍。
这巫力里似乎有那么一丝丝极热的力量在与这股寒气对抗,以至于借助化晶水混入巫力的解药没法继续上行。”枯骨药仙说道。
“不会吧,卓展哥哥巫力升级,是我师父火神祝融亲自观摩指导的。若是巫力不纯,他不会没发现啊。”赤摇着头,难以置信。
“我的判断不会错,这巫力的属性很难察觉出纯度,若不是借助银针封穴走脉,这神仙也是察觉不到的。”枯骨药仙言辞中透着难以反驳的自信。
“哦,我想起来了!赤当时你被关在外面了,没看见,你们几个应该都看见了吧?在鹊山穿山集法器店的时候,卓展触摸那个巫筮水晶时,里面除了蓝色的光焰,还有一丝丝红色的火焰,很微弱,但确实能看到。”段飞若有所思地回忆道。
“没错,我记得我记得。”段越也想了起来,赶忙附和道。
“那就是了。”枯骨药仙目光黯淡,长长叹了口气。
“那没有什么补救办法了吗?”赤急切地追问。
“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用至阳之物与之对抗,让两股力量相平衡,一起进入心肺。但现在药已下肚,银针入穴,没法再等我们找到那至阳之物了。”枯骨药仙很是不甘,右手握拳重重砸向了自己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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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阳之物……至阳之物……”赤默念着,突然眼睛一亮。
她环视了一下草庐,突然挣脱开梁大姐的搀扶,冲向桌案边,拾起了药童刮羚羊角时用的小匕首,又拿过了陶碗,撸起自己的袖子,照着满是擦伤划痕的胳膊就是一刀。
殷红的鲜血渗过刀口汩汩涌出,顺着雪白的胳膊流进了陶碗里,不一会儿就接了小半碗。
“你这是干什么!”枯骨药仙大惊,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踉跄地走向赤。
“药仙,不瞒您说,我是南山赤帝的三女儿,有着阳神之祖的血脉。又是火年火月火时出生,还跟随火神祝融修炼火行心法功力多年,体内的血应该是至阳的吧。不知道能不能用,无论如何,都请药仙试试。”
赤嘴角上扬,平静说道,似乎像在聊家常一样随意。
“傻孩子,你怎么这么傻啊!连枝,快拿东西,过来止血。”
枯骨药仙一边用力攥住赤的上臂,防止血再继续流出,一边招呼着自己的徒儿。
此刻他的内心是无比波澜的,他虽娶妻,但忙于药剂毒理的他却从没真正爱过。今天,这个倔强的小姑娘却让他这个处变不惊的人几度惊骇慌乱,他从没想过爱会让一个人这样无私、这样奋不顾身。
他没儿没女,只有从小跟着他学徒的一个孤儿徒弟。但此时,他感觉身边的赤就好像他的女儿一样,看到她为了爱人全力以赴的样子,真是既动容又心疼。
枯骨药仙将这小半碗温热的女儿血灌入了卓展的口中,再次压穴走脉,忙到鸡鸣。
天边露出鱼肚白,淡青色的天空上还嵌着没来得及逃走的残星,满院的草药舒展开叶片,在朝露中呼吸吐纳,开始了新一天的生长。
“该做的都做了,能不能醒,现在就靠他自己了。”枯骨药仙叹了口气,拎了拎自己早已被汗水湿透了的前襟,疲倦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