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个份上,鱼谦的心中不免也颇有些感到戚戚然。他非常能够体会柏厅长现在的心情,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曾经的处境,和后者眼下可以说是一模一样的。
当年自己女儿鱼瑶的死亡,也曾是缠绕在他心头整整十年都挥之不去的梦魇。同为父亲,他自然能够理解后者那种,为子女甘愿付出一切的心情。就像当初作为刑警的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女儿的死按照自杀结案那样。此刻身为公安厅副厅长的后者,亦是同样的深感无力和茫然。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十年前的鱼谦直到最后,都不知道女儿的案子该从何查起。而现在对于柏厅长来说,极有可能知道自己儿子下落。甚至几乎可以说是直接导致儿子失踪的罪魁祸首之一,就坐在自己的对面。
此时此刻鱼谦扪心自问,如果两人交换立场,他绝不可能做得到如对方那般克制。更说不出刚刚那番,极为冷静和理智的话来。当年为了调查女儿的案子,局里被他搅了个天翻地覆,不知惹出了多少麻烦来。想到这里,他心中顿时对后者油然而生出一股钦佩之意。念头既起,他的心中便愈发觉得羞愧难当了。
不管柏厅表现的多么淡定,嘴上如何说责任不在于自己。鱼谦心中都非常清楚,这绝不是能拿来为自己开脱的理由。今天后者会私下将自己邀约在这里,就说明对方已经抛开了身为GD省公安厅副厅长的身份。
在这一刻,坐在他面前的既不是身居高位的官员,也不是自己体系中的上级。坐在他面前的,仅仅只是个想要打探失踪独子的,心急如焚的父亲。正因为对后者的心境感同身受,所以面对柏厅长的询问请求,鱼谦此刻实在难以拒绝。
“我知道,我向你打听这件事,会让你很为难。”眼见前者脸上犹豫之色渐浓,柏厅长忙趁机开口补充道“我也并不奢望,能从小鱼你这里打听到过于详细的信息。如果实在是连一丁点信息,都不能说的话…”
“作为小柏的父亲,你们起码应该让我知道。现在小柏他,他现在还…活着吗?”
正心乱如麻的鱼谦被后者这一问,下意识的抬起了头来。迎着柏厅长那早已难掩焦急之色的殷切目光,女儿稚嫩的面庞又悄然的在他面前闪过。卡在喉咙中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却猛然瞥到了一个稍显熟悉的身影。
也不怪这个时候鱼谦突然分神,实在是映入眼帘的那个身影,由不得他不去注意。似乎生怕他没看到般,后者摘下了戴在头上的便帽捏在掌中,张开双手极为夸张的朝鱼谦挥舞着。那架势就像是在机场接机的亲友团,就差举个写着人名的大牌子了。
双方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远,中间只隔了一张桌子而已。所以在觑到对面举止夸张的男子后,鱼谦立刻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正是上周六刚接管了六号别墅所在区域安保工作的领队,S市对灾部土狼大队第二中队的副队长白皓。
见对方察觉到了自己,白皓笑着将帽子戴回了头上。一手指了指背对着自己的柏厅长,一手将食指竖在双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显然是在提醒前者,两人的对话正处在对灾部的监听之中,提醒鱼谦不可对后者乱说。
正等着鱼谦开口的柏厅长,发现前者的神情突然僵住了,眼神也飘忽不定的朝自己身后瞄去。心头顿时
生出股不好的预感,边语带疑惑的问道“小鱼你在,看什么呢?”边转过头来,顺着对方的目光向后瞥去。
“哦,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些案子上的事情。”鱼谦赶忙收回视线,遮掩着说道“万分抱歉,柏厅长。事关重大,按照规定我不能向您泄露任何切实的信息。”
不待柏厅长彻底转过头来,坐在两人身后的白皓,早神色自然的端起了手边的咖啡,小口啜饮着玩起了手机。上午的咖啡厅中虽然客人不多,但稀稀落落的倒也坐了几桌。柏厅长左右扫视了几眼,也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只得压下心中疑虑回过头来,极为失望的问道
“我只想知道我的儿子,现在是否还活着…难道说连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你都不能满足我吗?”
“这…”鱼谦脸上满是无奈的神色,他总不能告诉后者,此刻两人正被S市土狼大队的人所监视着,最终只得苦笑道“柏厅长,我真的不能透露任何消息给您。”
“我知道,我知道小鱼你的难处。”柏厅长抬起双手张开十指,向自己的方向稍稍拢了拢道“你也并不用直接告诉我,你只需要...小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您的意思。”鱼谦摇头轻叹道“就像我之前和您说的那样,这个案子真的非常复杂,并不是说…”
“好了小鱼,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了。”见对方连个像样的暗示都不肯透露给自己,万念俱灰的柏厅长哑着嗓子,笑容苦涩的说道“其实从上月底老梅父女出事的时候,我就知道小柏他应该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闻言鱼谦面色微动道“上月底…您说的是莫不是梅副队?”
“是。”柏厅长点点头道“我说的正是接替你出第一刑警大队大队长职位的梅敬祖,也是你之前的副大队长。还有他的女儿,梅箐霞。”
“您认识老梅?”鱼谦话刚出口便觉得自己问的有点蠢,连续发生警察被害事件,就算后者不认识老梅省厅那边应该也早该知道了。
不料这边柏厅长却很认真的颔首答道“嗯,我不仅认识老梅,而且我和老梅父女两人都非常的熟。你可能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曾和老梅在一个警局共事过。”
“还有这种事情?”鱼谦面露震惊的说道“我从来没有听老梅提起过。”
“是吗?这到像是他的性格。”柏厅长扯了扯嘴唇,从满是苦涩的脸上挤出了个勉强算是笑容的表情,轻声道“我们两人共事的时候,老梅他还没有结婚。那个时候我们还曾约定,将来若是一人生了女儿一人生了儿子,就结成儿女亲家。”
“也是,以老,呃…以梅叔的性格,平时肯定是不想因为和您的这层关系,而得到刘局他们的特殊照顾的。”见后者以“老梅”称呼梅敬祖,鱼谦这边也赶忙改了口道“梅叔他平时不说,我们这些后辈自然也就不知道了。”
“后来果然他生了个女儿,而我生了个儿子。只是他那个女儿和小柏一样,性格也是天生的好强。我们两人都不希望自己的后代,走上从警这条路。却不成想,最终不仅老梅出了事,连小柏和小霞都…唉。”柏厅长满脸失魂落魄的说道“或许冥冥之中,真有定数吧。一切都是天意,终究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
“这不是天意!老梅和小霞的牺牲,绝不是什么天意
!”一提到老梅父女的死,鱼谦倏然间涨红了脸,语气激动的说道“那种狗屎般的天意,我绝对不认同!”
“这么说你知道,老梅和小霞牺牲的细节?”柏厅长冷不丁的问道
“梅叔他…”鱼谦话刚出口又生生刹住了,嗫嚅了半晌后只是低下头闷声从嘴里挤出一个字
“嗯。”
“也是,既然老梅和小霞的案子,也被你们专案组接手了。那想必,其中的细节小鱼你肯定也是知道的了。”等了半天不见前者再有下文,柏厅长知道这件事自己也是问不出什么了,低声叹道“而且按照规定,老梅父女的事,你也什么都不能告诉我吧?”
“…嗯。”
“说起来,自我调去省厅之后,好些年都没有和老梅聚过了。再次听到他消息的时候,竟已是诀别…”柏厅长双眼望向空处,淡淡的说道“老梅他现在还是,对别人说自己叫‘梅宣’吗?”
“啊,早以前是的。虽然大家平时都叫他‘梅叔’或者‘梅队’,但那时候来了新人他都会介绍自己叫‘梅宣’。不过后来,梅叔他就不这么介绍自己了。”听到后者这么问,鱼谦顿时明白。柏厅长说曾和老梅共事过这件事,并不是想要变向从自己这里打听消息的客套话了。
只有警队上的那些老人才知道,梅敬祖年轻的时候其实很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成年之后,他一度想要将自己的名字改成“梅宣”。为此还曾和自己的父亲,大吵过一架。思想封建的老爷子则认为名字乃一生气运所在,改了这个名字便不得列祖列宗保佑了,自是坚决不许。
于是当时年轻气盛的梅敬祖一气之下干脆报考了警察,想着当了警察之后便可以自己改名字了。气的老爷子跑到派出所哭天喊地的大闹,非逼得其将身份证上的名字改过来不可。之后更是三天两头的跑到派出所去查户口,生怕自己那个“不孝”的儿子偷偷再改过来。
一来二去梅敬祖也只能认了命,放弃了更改户口本上的名字。但平日里却跟同事们强调,自己的名字叫“梅宣”。父子俩就这样互相犟了大半辈子,直到老爷子走了那天。梅敬祖才幡然醒悟,后悔何必因为这种事和父亲置气。但再想道歉已是来不及了,这自己讨厌了一辈子的名字,竟成为父子二人记忆中最深的羁绊。
自那以后,鱼谦便再也没有见过老梅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名字,叫梅宣了。或许是为了表达对自己父亲的歉意,连给自己女儿也起了个听起来,极富有年代感的名字。警局里的那些年轻后辈已然不知晓,刑警一队的副大队长,还有这样一番不愿提起的陈年往事了。
“自那之后就不这么介绍自己了吗?看来他也已经放下了,这个心结啊。”柏厅长的脸上流露出几分欣慰的神色,神色复杂的喃喃自语道“那老梅和老爷子在泉下详见时,两人应该再不会为此争吵了吧。只是可怜小霞,那么年轻的孩子。老梅他一定是担心我后悔当年的约定,所以才急着把小柏带过去吧…”
眼看柏厅长此刻的精神状态,看上去已经是显的有些不太正常了。回想起自己女儿刚死的时候,自己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也经常是这番浑浑噩噩的状态。大感于心不忍的鱼谦再也忍耐不住了,俯下身子低声对后者说道
“我想没有消息,至少不是坏消息,您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