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
极为刺耳的切割声,在偌大的北城工地上,接连不断地传出。耿江岳站在45号楼的楼顶上,头顶着烈日,戴着墨镜,极目远眺。整座北城,竟已被夷平了大半。
那些连子弹都打不穿,只能靠导弹和坦克的大口径破甲弹才能被毁掉的超级大楼的外墙,在一辆辆切割车的蚕食下,被切成了无数的小块,高高地堆积在地面上。
这些钢材,都是极好的航天航空用钢。人类放弃了登月计划后,这些顶级的材料,变成了全人类共用的盔甲。然而,还是挡不住死亡,也躲不过被人类自己亲手拆毁的一天。
耿江岳想不出来,两百多年前海狮城刚建国的时候,那些人是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让这些超级大楼在海狮城的土地上屹立起来。
而今天,为了让它们消失,似乎人们所花费的力气也不算小。
海狮城南城上三区,北城下十二区,共计十五区,136幢楼,已经拆到了第46号楼。下十二区,只剩下两区18楼,外加一座老远之外的136号楼。海狮城历史上头一回,不但南城的人口超过了北城,连超级大楼的数量,现在都是南城更多了。
而且看样子,明显是要继续拆下去。
也不知道之前作为北城最前线的,第56号楼的那些人,现在都去哪儿了。
反正,大楼是已经不存在了。
耿江岳站在楼顶上足足过了十来分钟,直到耳朵都觉得生疼了,这才离开。
下一瞬间,他出现在了所谓“北城第一楼”的28号楼内。
因为距离工地足够远,大楼的外壳隔音也足够好,耿江岳立马感觉耳边清静了不少。
正是中午时分,大楼公共区里还算热闹。
不过肉眼可见的,人似乎没那么多了。
耿江岳不知道该找谁说话,他认识的人当中,能随意打听消息的,全都不在海狮城了,至于另外一些还留在海狮城里的,篮子、柿子、端木翔,乃至荷尔蒙和芙蓉酥,耿江岳也无法确认他们现在所代表的立场,因而也不是非常确信,能从他们嘴里听到什么真相。
而他也不是想搞事情,只是纯粹的,想知道海狮城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已
不是南城市政厅那些人眼中的“发生”,而是实实在在的,那些住在海狮城里,无路可走的人们的眼中,所发生的一切。
思来想去,最后耿江岳无奈地发现,似乎最真实的答案,只能去北城寻找。
只是不晓得,还能不能找到自己想找的人。
站在28号楼大楼的公共区走廊里,耿江岳一身军装,又再一次变得扎眼起来。
路过的行人,奇怪地看着他,互相窃窃私语,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但神情,就是有那么点不对劲。
耿江岳打开腕表,表上的许多人的头像都已经被系统自动删除,说明他们原先的腕表已经被注销,耿江岳仔细找了一下,过了几秒,嘴角微微一扬。28号楼,果然不愧是南城和北城的交界处。看似最容易改变的地方,真正操作起来,却最是有韧性,半天都轮不到他们。
“老潘,在哪儿?”耿江岳把信息发了出去。
等了十几秒,那头回了一个语音,声音很兴奋:“堂主?你回来了!我在地下值班室!”
耿江岳刷的一下,原地消失。
潘旭华刚把信息发过去的下一刻,耿江岳就出现在了他的跟前。28号楼底下监控室里,耿江岳对穿着保安制服的潘旭华咧嘴一笑,说道:“好久不见。”
潘旭华愣了两秒,突然间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耿江岳淡淡然拿出啤酒和下酒菜,在桌子上一放,说道:“我媳妇儿怀孕了,回来一趟,看看家里人。我有点事情没搞明白,过来问问你。”
说着拿起两个酒瓶子,一瓶递给潘旭华。
砰砰两声,瓶盖自动打开。
潘旭华接过瓶子,回过神来,带着几分激动和惊喜道:“你都有孩子了?”
“嗯。”耿江岳微笑着应了声,又淡淡坐下来,仰头灌一口酒,哈出一口气,“北城的楼,好端端的,为什么都拆了啊?”
潘旭华的笑容微微收敛了一下。
他仔细想了想,坐到耿江岳身边,缓缓道:“简单来说,就是没人住了呗……”
耿江岳眉头微微一皱:“没人住了?”
“嗯。”潘旭华一点头,“搬走了不少,连我们楼里都搬走了大几千人。”
耿江岳默然不语。
潘旭华娓娓说起了前因后果:“大概二月中旬吧,市政厅突然发了文件,说要废除市民等级制度,挺好的事情,是吧?医疗、养老、教育什么的,以后就大家都一样了。
不少国外的电视台还都过来报道了。
可是文件下来没几天,大概也就五六天之后吧,市政厅又说,那既然市民等级制度废除了,住在北城的六十六万人,都是靠打游戏过日子,说好听点,是自由职业者,说难听的,就是人肉电池,体制之外的闲散人员。那为了统一管理,市政厅就决定放低门槛,允许北城的人参军。对学历和专业技能都没有要求,甚至年龄都不限制,最好就是全民入伍,全民皆兵。另外只要肯入伍的话,南城直接送住所,待遇也比肯定比现在好。
您也是北城出身的,肯定知道咱们玩游戏,每天累死累活十几个小时,一个月也就挣三四百块联盟币,可是入伍的话,每天八小时工作,军衔最低的列兵,现在的保底工资都是八百块,而且吃饭基本不用钱。有这种好事情,这个新政策一下来,北城这边一下子就,哇……”
耿江岳道:“去了很多人吗?”
“嗯。”潘旭华点了下头,又喝口酒,说道,“这么说吧,政策下来的前三天,市政厅战略警备总署那边,办事处30个窗口全开了都忙不过来,队伍一路从北城排到南城。至少有二三十万人报名。”
耿江岳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去?”
“我一开始当然也是想去的。”潘旭华笑道,“不过我一开始也不着急,鼓励全民报名嘛,早一点晚一点报上都一样。所以我就先去看了下南城的房子,不看不要紧啊,看了之后我就觉得,这事情不靠谱。我原本以为,南城那边整天轰隆隆的,是在盖新的超级大楼,要给我们准备的。去了之后才发现,原来是在造墙,要搞城中城。给我们准备的那些房子,全都是泥瓦房,没外墙的。你说没外墙的房子怎么住?去年要不是住在超级大楼里面,有大楼的外墙保命,我们这些人早就进了怪物肚子,变成大粪了。
所以不少人跟我一样,一看那个房子,就觉得没办法住。过了几天,那些报了名的人,就开始后悔,但是已经签了协议了,想走走不掉。不然违约的话,那就是不光是逃兵了,海狮城全民事务委员会新立了宪法,逃兵是要开除国籍,驱逐出境的,你说我们这些人,要是被驱逐出境我还好,好歹现在一身本事,也不怕也地方去,可很多人,他们真的是除了靠游戏,什么本事都没有啊。
文化水平也不高,专业技能也没有,当了逃兵又有叛国纪录,说句难听的,就算对面海星城现在人都死光了,他们想去当人肉电池,中南次大陆联盟也不收他们。所以没办法,报名参加了海狮城战略守备军团的,只能留在那边。我们这些人运气好,没报上名的,也就不再过去了。我估摸着,至少一口气出去了得有十五六万人吧。
然后又没过几天,二月底的时候,突然外面就打仗了。
海狮城组织了维和部队,听说是南城的人和北城的人混编,到了地方第一天,就死了七八千人,我们这边一听说,就基本没人敢再去报名当兵了。一个月才八百块联盟币,又不是东元,老子好端端的干嘛拿命去换那点钱?”
潘旭华愤愤说着,又仰头咕噜噜灌了几口。
耿江岳道:“那北城现在到底还剩多少人?你知道吗?”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潘旭华摇头道,“我只知道我这幢楼里,总共跑了一万多人。妈的离南城太近,报名的时候都是第一批冲过去的。第一批直接给三等兵军衔,刚开始还都挺高兴,就是没料到打仗也是找他们先去。
我最近这一个多月,就没收到过他们的信。可能是腕表更新了,我这边联系不上了。不过我觉得吧,也有可能,是全都死在外面了。现在我们楼里剩下的,基本上全都是孤儿寡母、老头老太,出去都是青壮。妈个逼的,好几千户人家,搞不好就绝后了啊……”
潘旭华说得摇头不止,耿江岳也跟着一起沉默。
安静了几秒,才问道:“那第三区楼里的人,是全都去当兵了吗?”
“不是。”潘旭华一下就听懂了耿江岳的意思,解释道,“这是上个月的事情,市政厅突然说,为了保障北城的安全,打算再造一个北城墙,把北城也包进去。
但是好多人不是还住得比较远嘛,就鼓励大家搬家,从其他楼里,最好全都搬到第四区、第五区来,这样围墙能修得短一点,花时间也少一点,快一点。现在这不都六月份了,再过几个月又是极冬,你不得抓紧在冬天之前完工啊?愿意从第五区外头搬过来的人,每人发三千块联盟币的搬家费,差不多就是十个月的工分钱了。
搬家有钱拿,还能住到城墙里面来,也没有别的要求,有这便宜,傻子才不占呢。就哗啦啦又搬进来一大堆人,而且这刚好不是搬走了不少嘛,刚好把空房间又住上,来晚的人,连房子都住不上,只能又住到南城的第三区去。我听说第三区那边,二十六号楼、二十七号楼,楼道里都挤满人了。第一区又不让进,住得还不如以前……”
耿江岳道:“所以外面的人一搬进来,市政厅立马就开始拆大楼了?”
“可不是嘛!”潘旭华道,“所以大家也算是看明白了,什么让我们参军啊,搬家啊,说来说去,就是想把我们全都从北城骗走,他们好把那些楼给拆了。说什么给我们盖城墙,都一个月了,连动工的影子都没有,每天就看着他们拆楼、拆楼、拆楼,我估计啊,这城墙是别想的,哪天别把他们强行转移进南城就算不错了。”
耿江岳略有点惊讶问道:“会吗?”
“真不好说啊……”潘旭华摇了摇头,“你看南城现在有多少人,北城才剩多少人,南城多少楼,北城才剩下多少楼?现在有不少去了南城,打仗立了功了,还把家里人从北城往南城里面接,北城的人越来越少,等少到一定程度,我们可不就成钉子户了?
再说市政府万一要真变着法子把我们往南城骗,肯定有的是贪心的人愿意上当。北城的楼空掉一座,他们就拆掉一座,我们的后路就越来越少,等到哪天北城只剩个三四幢大楼了,你说我们是搬还是不搬?可要是搬进去,搞不好就强行要求入伍,到时候打仗让我们出去拼命,你说我们有其他选择吗?”
耿江岳问道:“所以你的想法是……?”
潘旭华把瓶子重重往桌上一搁:“老子就想在这里过到死!老子这条命是没南城那些读过大学的、灵力值高的人值钱,但老子还想多活几年!”
耿江岳看着貌似已经略微喝高的老潘,想了想,突然问道:“那如果我有第三条路,福利比海狮城还好要得多,生活环境也绝对不差,虽然也有可能要拼命,不过好好活到寿终正寝的可能性,肯定比去南城要大得多,这样的路,你走不走?”
潘旭华不由问道:“什么路?”
耿江岳言简意赅:“移民。”
潘旭华的脸色,微微变了变:“有这么好的事情?移到什么地方去啊?”
耿江岳淡淡吐出两个字:“东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