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葬

董家庄很大，大得很可怕。

任何豪门商贾的宅院都不可能比董家庄的宅院大。

大城重镇，如非皇室之人，那怕你有钱有权有势，能圈出的地方亦有极限，宅院再大也就是那个模样。

可董家庄不一样。

位处沙漠地带又远离敦煌城，董家要在这里划多大的地方都是一句话，没有人会刻意为难，没有人会管。

鸟不拉屎的地方，谁爱建谁建。

这是敦煌城太守的原话。

而且董家庄历来不问国家大事，只要你能打下敦煌，不管谋逆又好，正统又好。

要钱？给！

要粮？给！

面对这样纯粹的财神世家，有谁会去刻意为难？

没有。

至于赶尽杀绝一事，更无从说起。

水清无鱼，水干同样无鱼，杀绝董家庄就是一笔过的买卖，可不去管不去问，则是长做长有的买卖。

这种选择，只有匪盗才会选错。

但匪盗打不下董家庄。

所以历经了千年，董家庄依然存在，不像中原那些豪门世家，割了又长，长了又割。

这样的绵长世家，在今天却迎来了灾难，迎来了二十位杀神。

但幸好，董家庄够大。

够大的意思就是地方多，人多，防御设施也多，让那二十位杀神一时半刻之间杀不尽董家庄。

若是长安，洛阳那种大城，两刻钟时间，早就够那二十人来回杀二次董家庄。

董老六。

董老六当然不会真的叫董老六，但这么多年来，从父亲到哥哥，再到外人，所有人都是这样称呼他。

董家的家主是谁，很少人知道，他太少会露面了。

但敦煌一带远至吐蕃，都有人认识董老六。他是这一代负责经商的第一把手，董家庄外的一切事务都由他处理。

“老六，你带着这个盒子去武威龙泉客栈交给掌柜，他会知道怎么做。”

董家后院，安放祖先牌位的灵堂内，董天路拜了三拜，移开最高处刻有董奉二字的灵牌，在其下取出一个与灵桌同样纹路的楠木盒子。

然后往后退了一步，撩开灵桌下的红布，伸手在地上用力一压，一个方形的秘道入口瞬间出现。

“父亲。”董老六双手接过盒子，脸上露出一丝犹豫，欲言又止。

董天路摆了摆手，提着横放在灵桌前的长枪：“不必说了，老六你快走，那些人很快就会到这里，倘若董家能渡过这一劫，你再回来就好。”

“可是。”

董老六双眼发红，双手捧着那个楠木盒子，语带不甘道：“父亲，我们未必拼不过那些人，只要撑到二叔回来就可以了，庄内还有四十多人。”

董天路一脸不争道：“笨，你二叔平常极少出门，为何这次一去便带走二十多人，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快走。”

“。”

“你平常的机智稳重呢？如果你还认我这个父亲，就赶快给我滚。”

董天路用力地把长枪枪尾拄在地上，说话同时已经撇过脸，没有去看董老六，似是被他气得不轻。

“那父亲保重。”董老六咬了咬牙，身子一弯便钻入供奉祖先的灵桌下，消失在秘道入口。

“老六希望为父是错的。”

董天路关上秘道入口后，原本有点弯的身子瞬间挺直，只是却喃喃自语了一句让人听不懂的话。

“父亲，外面有三人杀了进来，其中一位似乎是那位沙漠女王。”

董天路刚走出先祖灵堂，一位身材高大，双臂壮得能跑马的大汉提着长枪，浑身浴血的匆匆跑来。

“老二，你得正好，跟我来。”

“父亲，大哥他们还在撕杀，我们赶快回去吧，有那位沙漠女王帮忙，定然能杀退那些贼子。”

董天路眼神中闪过一丝悲伤，摇头道：“挡不住的，为父与那位大漠红衣见过数次面，她的武功与为父最多各一半，可这次铁战与姚安都来了。”

神枪铁战，一剑分阴阳姚安。

这两人的特征太明显了。

明显得董天路一眼就能看出，再加上其他不明底细的人，他真的没信心护持住董家。

“威儿，你听为父说，七个儿女中，只有你才能让为父放心。”

带着自己的二儿子董威，董天路彷佛完全听不到中庭传来的杀声，看不到四处燃起的火焰。

“父亲，我们。”

“闭嘴，专心听为父说话。”董天路眼看董威想说话，双眼一瞪便立时让他闭上了嘴巴。

他平日在董家，行事作风都是说一不二。

“随为父去拿件东西，然后你火速从秘道离开，去敦煌城城北找一位叫俞连的老头，告诉他，姚安，铁战，董天永这三人图谋青龙。”

“父亲，我不去！”董威停下自己疾奔的脚步，双目通红得似是择人而噬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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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姓董，还是不要？”董天路停下脚步，回身淡淡问了一句，语气既没有平常的严厉，也没暴怒。

面对这像闲聊家常的话，五大三粗的董威神情一呆，连忙道：“父亲。”

“不要叫我父亲，我只问你一句，你还要不要姓董？如果不要，你去中庭，我去取族谱。”

面对董威软弱下来的语气，董天路神情漠然，双眼盯得他全身发毛。

“孩儿知道了。”五大三粗的董威，低声说着这句话同时，原本就杀红了的双眼，红得更深，深得流下了两行他想止都止不住的泪水。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说得出，做得到。

董天路叹了口气，柔声道：“威儿，只有你逃出去，才能替董家报仇，知道吗？”

重新出发的董天路，看着一言不发的董威没再说什么，他也不想如此，可是不如此又能如何？

众多儿女之中，能力最高的是老六董元，老三目空一切，老四老五的武功学问都很好，可惜却是女儿身。

而老大老二，老大什么都普通，什么都不太出色。老二则是武功最高之人，可惜太重感情，又没心机。

如今遭遇灭门之祸，董天路能选择的人只有两位，老二董威和老六董元。

董元一直窥视董家家主之位，与他二叔更有诸多来往，这些事董天路都知道，只是没去多管。

毕竟他原来的想法，家主之位虽是传给老大董望，但除了那些死士，实际大权都会下放到董元手上，让他辅助自己的哥哥。

但那些灰衣人一出现，董天路便不能不怀疑董元，皆因若不是他突然大病，这次商队绝不会是董天永带队。

不是董天永带队，那二十多人此时都会在庄内。

因为那是他的人马，董元带不走，而他们虽属于董天永一脉，但更属于董家，那怕董天永叛变，那些人也会忠心于董家。

而那二十多人中，有六位在江湖虽默默无闻，但身手一点都不比他董天路差多少。董元刚才虽表现得仍有虚弱之感，可疑心一起，董天路是不敢再相信。

董元带走的盒子是真的，龙泉酒家也是真的，只不过那个地方不重要，是随时可舍弃的存在。

老大董望的能力不成气侯，董元不能相信。

董天路只能选择董威，在他身上赌一把董家的未来。

他相信，只要董威能找到俞连，青龙那里定会安排一个可靠，聪慧的女人嫁给自己这个傻儿子，扶持起一个新董家。

招待来客的厢房内，董天路在桌上摆设中取起那枝通透玉箫，递给董威道：“知道这里的秘道吧？在中途转弯处的巨石对面有一道秘门，从那里走。”

董威接过玉箫，语气哽咽道：“孩儿知道。”

“傻孩子，父母亲，你大哥他们的仇都在这玉箫上，快走吧。”

董天路叹了口气，想摸摸董威的头才发现，自己儿子不知何时竟已比自己高了，高得他摸不了他的头，于是只好拍了拍肩膀便转身离开。

“记住，你二叔和你六弟都不能相信，那位老人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董威握着玉箫，用手臂抹了抹双眼上的泪水，看着董天路远去的背影，忽然想再度追前。

可才迈出一步，便又停下。

最终咬牙提枪往东面茅房奔去，虽然每一个人都说他傻，可董威其实一点都不傻，他只是单纯。

家中骤逢剧变，再单纯的人也得动起脑子，也得开始学习成熟。

董威钻入茅房后的秘道之时，董天路也赶到空旷的中庭，董家庄男女老少都在这里了，是生是死，只能尽力而为。

“家主，你来了呼。”

满地血红的中庭廊道上，一位身上带有多处剑伤的老人倚在柱子上，一面喘息，一面道：“都处理好了？”

董天路双眼通红道：“都处理好了，三伯你先休息一会，让天路再会一会他们。”

“嗯去吧，记得死也要多拉一位垫垫背。”原来还喘气的老人，在说这话的时候，拄着长枪直立起腰身，昏浊的双眼更是发出寒光。

“董家，从来没有怕死之人，不管是男儿身，还是女儿身！”

而彷佛听到了老人这句低喃，一名被一剑穿身的年轻女子，丝毫不觉痛般往前一个熊抱，爽朗道：“给老娘陪葬吧，哈！”

说罢，反手一刀便将自己与对敌的灰衣人串成一串，脸上露出一个快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