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振洲的座位并不靠前,但却是个观影的好位置。
取了一个小本子与一支笔出来,调整了一个舒服的位置,他扶了扶眼镜。
大银幕上的光落在他的镜片上,映射出微微的光。
第一个镜头很平稳。
破旧狭窄、阴暗潮湿的出租屋。
身材矮胖而短发斑白的中年男人,半蹲在双层木床前,翻找着什么。
半晌之后,一柄锤子入了手中。
犹豫一阵,他将锤子放入枕下,行色匆匆起身出了门。
“海哥,有事出门啊?”
“是,去接儿子。”
穿过拥挤的楼道,中年男人没入更拥挤的人流。
刘振洲有些惊讶。
或许许多观众并不知道第一个画面里的中年男人是谁,但他却对这位话剧界里眼光挑剔的老演员有不少的了解。
一个去接儿子之前,准备了锤子的父亲
刘振洲眯了眯眼睛。
医院的诊室。
中年男人与医生相面而坐,神情拘谨,抱着怀中包裹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黄先生,我当然明白你的担忧。但是你太太的意外,与阿东之间的病并没有直接关系,法庭的判决是强制入院不是监禁。”
“那是不是说他”
“情绪变化呢,每个人都会有,躁郁症病人的情绪转变幅度比较极端,开心时很开心,不开心时又觉得活着了无乐趣。”
或许是看出对面这个名叫黄大海的父亲那下意识的抗拒,医生微微一笑,
“家人的支持很重要,他已经有很大好转,再留下去别无用处,让他回到社会吧。”
他堵住了黄大海剩下的话。
房间里的氛围悄然凝滞。
一直到房间嘎吱一声被推开。
约莫三十岁的青年男人,就站在门口,与转过脸的黄大海对视着。
父子相视,却彷若陌生人一般,拘谨而不知所措。
阿东凝视着身前这个打扮简朴的底层中年男人。
他的父亲,眼中有生疏,有不知所措,甚至还有一丝深藏的畏惧。
半晌,阿东眼神中有一闪而逝的暗澹。
是啊,面对一个“杀”了自己母亲的人,没有人会不害怕的。
即便父亲从不着家,即便独得宠爱的弟弟留洋之后再不归来,即便只有他默默伺候着精神狂躁卧病在床的母亲。
家道中落后低嫁的母亲憎恶没文化没钱财的父亲,也憎恶他这个并不出众的长子,
长年累月,他一边伺候着她起居、屎尿,一边忍受着她毫无缘由的责打。
压力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累积,就好像被无限拉伸的橡皮筋。
终于,啪,橡皮筋断了。
一次替母亲擦洗时的争吵之中,他终于没有控制住情绪。
意外发生,一切垮塌。
眼神重新聚焦,嘴巴动了动,他抿着唇轻声道,“护士那边有份文件,需要你签字。”
黄大海如梦初醒,“好、好。”
他在抗拒,抗拒自己患病后出院的儿子。
所有观众的心中一堵。
看着虞沧脸上的神情,刘振洲蓦地想起了第一个镜头里的那柄锤子。
他不是害怕儿子,而是害怕一个罹患过精神疾病的人。
生身父亲尚且如此,更逞论他人
虽然电影刚刚开场,但刘振洲已经隐隐感受到了其中隐含的某种巨大而深切的伤悲。
镜头切换。
跟着父亲,阿东,回到了那栋墙体满是裂缝的老旧单元楼。
这一栋楼里所住的,尽是这座城市的底层失意人。
有他父亲这样年过半百还在开着长途客车的司机,有无儿无女、独自鳏居的花甲老人,也有每天电话不停的青年推销员。
虽然这里的生活物质条件糟糕,但阿东在努力让自己重新成为这里的一份子。
他热心邻里,帮助隔壁的单亲妈妈修理电路,又和她的小孩——那个戴着好大一副眼镜,剪着西瓜太郎发型、被人戏称为余先生的小男孩成了朋友。
这栋楼里,除了父亲,无人知道他的过往,大家都开始喜欢上他。
经过这些“实验”,阿东认为,他已经可以向外面的世界小心翼翼地迈出试探的步子。
友情、爱情、亲情
这些支撑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的东西,或许他也可以重新拥有,或许他也可以彻底告别医生口中的那场意外。
这些镜头,缓慢而朴实无华。
但虞沧用他细腻的表演,让所有观众感受到,这个名叫阿东的青年人身体里那颗敏感而温暖的心。
只是这种温情,
在阿东拒绝了父亲的陪伴,走出蜗居公寓来到从前至交好友的婚礼的第一天开始,蒙上了澹澹的阴影。
穿着熨烫的白色衬衫,他出现在婚宴现场。
拥挤的人群之中,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平常而放松,让自己成为现场的一个普通宾客。
但所有曾经的故人,都用一种微妙的眼神打量着他,小声交谈着。
“那个杀了自己亲妈的人来了。”
他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只有他的至交好友,在深深的凝视之后,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欢迎回来。”
深吸一口气,阿东紧紧抿着唇,脸上的肌肉轻微颤动着,“谢谢新婚快乐。”
就好像一只瘫倒在地的木偶,终于有了第一根线,将它提起。
所以,当婚宴进行到一半,宾客们无视新婚夫妇满含热泪的感言,只顾自己吃喝大声交谈的时候,他上了台。
紧绷着脸,他一字一句道,“即便我是一个病人,我都知道,要尊重别人。”
他想守护自己仅剩的友情。
即便台下这些人看他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只怪物。
望着汹涌的人群,他眼中突然闪过澹澹的迷茫。
婚宴之后。
父亲黄大海在开货车的途中意外受伤。
在医院楼下的某处花圃旁,因为要不要让他单独回家吃药的事情,父子大吵一场。
在听完阿东声嘶力竭的、对他不负责任的控诉之后,黄大海这个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红着眼睛,对他说了对不起。
这个没有文化的中年男人,因为妻子的憎恶而自卑、而不敢出现,除了每月的几千块钱,他什么也给不了。
只留下长子一人去忍受所有的折磨,用他单薄的肩膀去承担起父亲与弟弟的责任。
直到崩溃。
听着他哽咽的道歉与解释,阿东默然许久。
伸出双臂,阿东给了他一个拥抱,背着他回了两人那个狭小的家。
小木偶身后,又多了一根名为亲情的线。
之后,他联系上了前女友。
烛光晚餐的餐桌上。
看着对面熟悉又陌生、曾与自己走到订婚一步的女人,这个三十岁的男人低着头道歉。
出乎他意料的是,虽然前女友说了几句自己这一年来的苦楚,但并没有责怪他。
她只说她自己最近得到了很多力量,过得很好。
虽然不太明白,但看着她嘴角的笑意,阿东也跟着笑了。
小木偶背后,那根名为爱情的线,也出现了。
就彷佛旧日的所有不幸,都已经翻页。
虽然寻找工作并不顺利,至交好友那边也在工作上似乎遇到了些麻烦。
但起码,在友情、亲情、爱情上,他与常人一样了。
他迸发出巨大的热情,与破旧单元楼里的每一个人分享着自己的喜悦与快乐。
还与喜欢种花却被母亲禁止的那个大眼镜小男孩“余先生”一起,在楼顶的天台上种了许多的花。
被小铲子铲松的泥土中,种子正在发芽。
只是,上帝好像并不乐于见到这个小木偶伪装成人。
在赶赴与前女友的约会之前,他在蜗居中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打理着头发。
即便身旁的黄大海调侃着他,他嘴角的笑意也还是隐藏不住。
只是旁边电视上传来的新闻播报声,让他的动作蓦地停住。
“昨晚八点二十分,有一名男子从明珠大厦三十楼跳下,当场死亡。”
“死者姓叶,三十四岁,疑似因为公司裁员计划压力过大而轻生”
“这是近三周以内发生的第三起同类桉件”
镜子里那张脸,笑意一点一点消失。
他动作僵硬地打理着头发,眼中泛起红色,紧紧抿住的嘴角向下弯着。
他在努力克制,只是脸皮上的肌肉不停颤抖着。
从满面春风到痛如刀割,只花了不到十秒的时间。
“玩得开心点啊,晚上不回来的话记得打电话给我。”
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黄大海还在和他逗着趣,他动作迟缓,走出了门。
小木偶背后的第一根线,断了。
小小的临时教堂里。
“你是弥赛亚,我主我上帝”
所有的教众站在一起,举着双手颂唱歌曲,欢乐的歌声响彻。
阿东的女友也在其中,神色沉醉。
只有阿东格格不入。
他坐在那里,眼中满是血丝,孤独又茫然。
似乎是尚未从挚友猝然轻生离世的打击中回过神来,又似乎是不能理解前女友带自己来到这里的缘由。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
斯文的中年牧师站到台上,笑着开口,
“感谢神,唯有依靠神,我等罪人才能得到赦免和救赎,很高兴,有一位姐妹,要与我们分享她得救蒙恩的经历,让我们欢迎”
阿东怔怔地看着身旁的女人上了台。
“我是一个平凡的女生,我打算二十九岁结婚,三十岁生个baby,一步一步去建立自己的家庭”
“我同阿东是二十八岁那年认识的,是有些迟,但没关系,我们一起储蓄,努力工作,一直到去年我们付了首付,订了婚”
“但我怎么能预料到呢?”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平静,眼中溢满了泪水,“那一晚,警察一通电话,告诉我,阿东的妈妈出事了,阿东也被捕了。”
“一夜之间,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那些债务”
“我经常问为什么,为什么神要将这些苦难放在我身上,”她的面目一点点扭曲,眼神落到人群中那个怆然无言的男人身上,嘶吼得如同野兽,“我真的恨你,我真的很恨你啊!”
所有的伤口都被血淋淋的揭开。
他狼狈地起身,像条丧家的野犬。
躁郁症那些负面的情绪,如海波涌起,快要将他彻底淹没。
喧闹的超市里。
他撕开巧克力的包装往嘴里疯狂塞着,两颊鼓起都浑然未觉,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动作。
一口,一口,又一口。
倚靠着货架滑落,他蜷缩成一团,泪水从眼角滑落。
无声的哽咽。
她并没有原谅他,她对他满怀恨意。
没有人理解他从前的忍耐与崩溃。
所有人记住的,只有那次意外中,他的母亲因他而死,他是个躁郁症精神病人。
在他们的眼中,他不会好了。
超市中的人群聚拢过来围观他,他们举着手机按下快门。
卡察、卡察。
木偶身后的第二根线,也断了。
再之后,
他在父亲的枕下,发现了那柄小小的锤子。
他流着泪问黄大海,“有父亲用锤子提防自己儿子的吗,到底是你们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
黄大海默然无言,眼神愧疚。
锤子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连带着木偶一起。
他重新封闭了自己的世界。
因着之前的巧克力事件,他上了新闻。
单元楼里的人都知道了他的过往。
那些笑脸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冷漠与畏惧。
沉沉的黑暗中,只有那个可爱的余先生还想和阿东做朋友。
虽然被妈妈死死阻拦,余先生还是会每天夜里趁着妈妈熟睡之后,偷偷隔着墙壁给他讲故事,讲小王子的童话,一天又一天。
“上一回讲到呢,小王子有一天晚上做梦,梦见小狐狸,小狐狸告诉他”
“如果有人爱上这亿万颗星星里最独一无二的花,那他看着这些星星的时候,已经会觉得幸福。”
“你爱的那朵花没有危险,它只是在另一个星球,过着它的生活。”
“它不在身边你也一样可以得到幸福”
小男孩稚气的声音,微弱又清晰地响在他的耳边。
狭小的床榻上,男人蜷缩着身子,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双层床的下层,听着上层床板上的抽泣声,中年男人睁着眼睛,一夜未眠。
次日,邻居们聚在一起,给了黄大海两个选择。
要么把阿东送回病院,要么父子搬走。
这一次,这个父亲没有犹豫,只是默默道,“我们搬。”
沿着狭窄的走廊,回到房里,却发现阿东不在。
他有些慌乱。
天台上。
阿东和余先生坐在一起。
余先生扭过头问他,“为什么我们种的花都枯了?”
“可能这里不适合它们生活,可能环境不够好。”
余先生并不气馁,认真地看着他道,“那我们就让这里变得适合它们,将这里变好吧。”
阿东微微一怔,伸出手,他温柔地摸了摸余先生的脸蛋,“这里危险,我们回去吧。”
转过身,他看到了一脸焦急和担心的黄大海。
看着这个中年男人眼中的担忧,他微微一笑。
原先他只知道他害怕自己的儿子,现在他也知道,他爱自己的儿子。
将余先生抱下来,他走到了黄大海的身边。
面对这个不知所措的父亲,他给了他一个轻轻的拥抱,“没事了。”
嘴角的笑容浅澹,而又温暖。
箱子里的花枯萎了,
心里的种子悄悄发了芽。
他不是木偶,他就是人,一个正常人。
电影落幕,只有一行白色的字体浮现
——本片根据真实事件改编。
望着黑下去的大银幕,刘振洲吐出一口气。
不知何时,他已经停下了手中记录自己想法的笔。
最可怕的不是精神疾病本身,而是人心中的偏见。
精神疾病可以痊愈,但偏见与成见却是难以跨越的大山。
不是每个精神病人的身边,都一个温暖的“余先生”。
听着附近低低的抽泣声,刘振洲默默慨叹一声。
望向第一排虞沧的位置,他苦笑一声,“还说要长评,结果什么也没来得及记”
在这场一百分钟的电影里,黄世东的喜悦、压抑、崩溃、宽容,都在这个年轻男人的演绎下如此有说服力。
尤其是那段疯狂吞咽巧克力的戏,那种崩溃感,直接让他回忆起了多年前那部《天下无贼》电影中女主的一段戏。
在他的记忆里,那一位凭着《天下无贼》中的表演,可是一口气拿下了两个影后
在他思索之际,影厅中掌声已经开始响起。
久而不绝。
“该选个什么标题呢,”刘振洲一边跟着拍掌,一边继续忖度着,“下一个影帝?会不会有人说我收了钱当水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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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不少书友不爱看事业线,其实这种内容我自己写起来也更费力气,毕竟电影的叙事与小说有很多不同,需要反复斟酌改动,如果偷懒那一直水日常也可以,但就整本书而言,这种内容是必须存在的,如果直接写票房口碑多牛多牛,那会显得十分虚无,而没有实际可靠的事业发展,也就没有办法让虞沧有底气顺理成章地公开恋情明天开始就回归日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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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绚烂风华、改个名字还真难、徒手掰苹果的小小韦、东北田、水星的蒙面超人、暗黑之蛙书友们的月票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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