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这日,天亮的晚,等闲该是抹白的点了,浓墨却仍泼在天边,直至早朝结束,天色也没见多亮。
君寒一归朝,丞相大人洒脱了大半年的好心情便一朝全荡没了,整个人都跟霜打了似的,脚下步子行的虽快,上身却快缩成了一团,迎着寒风也挺拔了将近半个冬季的身板蓦地被抽走了精神。
“丞相大人。”
宫城长巷里,有人在后唤了他一声,那薄凉的嗓音乘着凛冽寒风割进司徒靖耳里,他泄了口气,心想早知道今天出门前就先翻翻黄历,这点运不济的,告个病假多好。
丞相大人回头瞧去,同着朝服的君寒迎风雪走来,面上笑意浅浅,那张妖孽不老的脸瞧得丞相大人心里阵阵抽寒。
“元帅。”司徒靖礼貌的回了个礼。
然后两人并肩而行,许是受君寒风雪不侵的感染,丞相大人的身板也挺得精神了些。
“多谢大人在张先生面前为犬子美言。”
君寒这不冷不热的一声答谢戳得丞相大人寒毛阵阵倒竖。
“举手之劳而已。”丞相大人笑色和礼,心里却忍不住嘀咕——
您不找我晦气就不错了,我哪还敢指望您老回报啊……
“大人在朝多年,对朝局之事的掌控远在我之上,如今四海稍安,正是稳局关键,陛下尚且年幼,若不加紧填补漏隙,只怕被旁人钻了空子。”
不知为何,这忠臣之言从君寒嘴里说出总莫名有些诡异,以致阅人无数的丞相大人一时也探不明他到底是真心实意啊,还是嘴有两张皮说话不费劲,放点好话出来装装样子。
“大人?”君寒轻声打破了他的思绪,司徒靖回过神来,道:“稳朝之事非是三言两语讨论得尽的……”他言语至中稍顿,君寒立马不动声色的见缝插针:“确实如此,不妨今日大人便与我共上‘梧桐栖’,好好商讨。”
“……”
其实丞相大人刚才那一顿只是想故作犹豫为难,然后顺势说一句“择日再议”……
“大人意下如何?”君寒笑容轻浅,丞相大人一眼瞟罢,心中暗骂——老狼!
“且听元帅安排。”
君寒笑意不敛,眼底深沉稍落,朝服肃穆却脱不去他一身魅邪。
司徒靖这老狐狸的套路君寒也早就摸透了。
两人在宫门处暂作分别,相约未时梧桐栖一会。
——
丞相大人一回府便挂了满脸深沉,思虑幽深着,均在琢磨君寒今天到底又打的什么主意。
每日早朝之后,陆颜之必在丞相府中等候着与司徒靖商讨,今日却不知怎的,丞相大人跟没瞧见他似的,闷头便进了屋。
陆颜之先是纳闷,旋即转头便明白了过来——这是碰到君寒了。
丞相大人的喜怒哀乐在陆颜之眼中瞧来皆属正常,除此之外均为异常。
正常的因素多了去,上到天子下到群臣,就是街上碰上只耗子都很有可能惹的丞相大人情绪波动。
唯独导致这种异常的、陆颜之辨不出情绪的神色只会有一个原因——君寒。
——
君寒刚回帅府,易尘追也正要去张先生那。
父子俩在门前照面,易尘追仍是难掩欣喜,却已不似先前那般毛躁,而是恭恭敬敬,颇有礼数的在门下对君寒行礼,道:“孩儿拜见义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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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礼吧,不必如此拘谨。”君寒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快去吧。”
“是。”易尘追抬着脸冲君寒笑了笑,两颊嵌了小小的酒窝,瞧来乖巧又精灵。
张仲卿还真不愧是名家大儒,也才调/教了这么些时日,这毛躁的小崽子便脱胎换骨了似的,先前小乞丐的市井之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便是真正世家子弟的雍容端雅。
虽然也还没到彻底改头换面这么深的层次,但多少已经在这孩子的身上拎出了些日后君子的雏形。
君寒看了雪地里车轮滚过的痕迹一阵,便进了院。
——
丞相大人换下了朝服便如常将陆颜之邀进书房。
只是今日却并不似往常那般商量朝事,而谈的是——
“君寒邀我梧桐栖一叙,说是要商量稳朝之计。”
这事陆颜之听来也颇有些震骇神魂。
两个大臣商议朝事本也在情理之中,可不知为何,这邀请函由君寒发出,此事便莫名有种“鸿门宴”的意味。
“大人答应了?”
丞相大人一摊手,满脸无辜,“我拒绝得了吗?”
他倒是想拒绝,可君寒没给机会呀!
陆颜之稍加思忖。
丞相大人便半倚着身,盯着桌面,道:“他约我未时前往梧桐栖——你觉得,此事稳妥吗?”
其实这事不用陆颜之说丞相大人也想得明白——梧桐栖作为整个京城最显眼的建筑,又地处市中心,君寒就算再凶残妄为也不可能在这座万众瞩目的楼里埋伏刀斧手来刺杀当朝重臣,丞相大人。
虽然此事论情论理都不可能,但司徒靖还是觉着心里头坠了个铅块,压的他惴惴不安。
“我想,元帅大概是真心想同大人商议。”
陆颜之这么一说,丞相大人心下不禁一松,跟临时吞了颗强效定心丸似的。
“何以见得?”
“其实,时至今日,元帅也从未做过什么犯上忤逆之事吧。”
这句话蓦然给司徒靖敲了个警钟。
的确,君寒虽然天生长了一张“包藏祸心”的脸,但实质上也的确还没做过有乱朝邦之事,其中许多揣测,不过是丞相自己的臆想罢了。
只是想的久了,明明没成事实的事,却莫名成了理所当然。
丞相大人默怔了许久,眼神逐发深沉,似乎渐渐沉入了某个深暗的思虑中。
“一会儿,你和我一起去见元帅。”
——
丞相大人素来守时,答应了约会自然要踩着点去。
司徒靖领着陆颜之准准在未时当点入了梧桐栖顶楼的雅居,君寒负手站在门里廊外,垂眼瞧着风雪中城景繁闹。
君寒提前一刻便在此等候了。
双方各会礼后便在屋里坐下。
此屋居整楼最高,风声擦窗略有萧索。
君寒仍着了单衣,似也不畏寒冷,侍人端来了火盆君寒亦示意他将火端的离那二位近些。
有时司徒靖也会佩服君寒,佩服他从地狱尘埃里滚打出来,却仍能保持一身傲骨,入了群臣朝邦亦能极快适应,如今的他看起来哪还有那凶恶的野狼模样,分明与皇亲贵胄也差不了多少。
却也正是这样的人最可怕。
陆颜之欠坐丞相大人身侧,先沉默着听两位大人交谈。
“近两朝来,四方战火难息,疆域虽然阔了不少,却也因连年招兵,致使民间不少文人不得不弃笔从戈,以至如今朝中武将多于文臣。对此,丞相大人有何看法?”
丞相大人愣了一下,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这话竟是从君寒嘴里说出来的。
一旁的陆颜之更是惊愕的转不过神来。
先前他还在忧虑如何照张先生所言,撮合这两位大人合作治邦,没想到他的计划还没想出来,这事就先被君寒给提了出来。
如此,不禁又一次颠覆了陆颜之对君寒的印象。
他这副不冷不热、诡谲莫测的皮囊下,藏的到底是怎样的灵魂?
丞相大人正回神来,便稳下心,回答了这个问题:“武将定国,文臣安邦,我与元帅的想法是一样的。”
自太祖皇帝安定四方建立了大黎以来,便一直行的是修生养息的国策,一直延续到先帝方才又开始四处征伐。
这两朝的战事也消耗了大量国力,连年招兵买马,不光是读书人少了,连种田的精壮力都没几个,如此就不单是临近战场的城镇物价飞涨,整个大黎粮食减产、国库削弱,徭税却愈发沉重,百姓苦不堪言,早在君寒四处征战时,中原也出过几次小规模的起义乱事,虽然都有惊无险的被压下去了,但其发展过程不可不察。
先帝征伐三十五年,加上君寒十余年,续连了五十余年的战事都快把大黎修养了几百年的生息给耗没了,仿佛一朝又回到了建国之初的狼藉颓败。
虽然这些年的战事也并非毫无缘由的只为扩张而斗——
妖国的侵略便是一个不得已的缘由。
“如今东方妖国虽已归附,但若大黎国力衰微,很难保他们不会卷土重来。”君寒沉言道。
妖与人原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族,凡人的许多道义礼法对妖不适用,而妖的天经地义亦是凡人的不可理喻。
若不将两者统一,融合的局面很难进行。
事到如今,丞相大人也算是认命了。
妖都进来了还能怎么着,他一个提笔杆子的文人也没君寒那本事逮谁削谁。
“无规矩不成方圆,若要令两族彻底融合,务必订一套统络两族的法典。关于治妖的这一套,还是请观海司来吧。”
君寒浅笑,“如今观海司中武将居多,若让他们定法,难免考虑不周,不知令公子可否胜领此职?”
丞相大人突然像是被人揪了宝贝似的,神情都紧张了一下,片刻,才谦虚谨慎道:“犬子不经朝事,年纪又轻难免轻浮,将如此重责交由他,怕是不大稳妥……”
“我曾拜读过令公子的文章,也见他提出了些有关朝局政事的品论,说得也甚在理,那时他尚未成年,如今既已弱冠,想来也有自己的主见了吧?”
“……”
居然把别人的儿子调查的那么清楚,这厮怕不是早有预谋!
“且合并两族之事如今在世人眼中尚有违礼法,请那些老臣大儒来,难免有所偏颇,令公子若是经验不足,亦可向他们请教,此事不急于朝夕,还得实践着,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