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利死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她都忘记了曾几何时有这么一个人。
若非自己儿子遇到了邪祟,几位尊老这一提醒,恐怕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在记忆中再想起三十年前所发生的旧事。
“是,就是三十二年前的事情。”
“他们没说错。”
“三十二年前,是有一个人跑到咱们家,趴在那里……”
徐老太太朝徐宅门口的空地指了一下,“我记得他扒着门槛,喊着、嚷着要咱们家赔他的钱,你爹当时不是个东西,喊人打了他一顿。估计是那会,把他打了个半死……”
“可能是他回去后就死了。”
“他一直缠着咱们家。”
她自己吓自己,吓得朝阳坡地一躲。直到暖烘的太阳晒了她的脸,她才如蒙大赦,一只手抚着胸口,低声喘着气。
“娘,你别怕。”
“阴阳先生把他的魂逮了。”
有了自己亲娘的左证,徐书文确认了阴阳先生红布裹着的鬼物应当就是三十多年前海利的冤魂。
他固然事先猜测那可能是阴阳先生使的小手段。
有如街头卖艺的油锅炸手。
但要是真有其事,他胡乱作为,就是得罪了阴阳先生。
今后不会有好日子过。
“法师您请,您说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信你。”
徐书文又一次请了阴阳先生过堂。
阴阳先生这次来的不是一个人,还有一名道士打扮的法师。
“四方鬼差听我令,十殿阎罗法眼睁……,鄙人盛海福今受徐氏族长委托,来徐家为冤魂海利评不白之冤……”
一入正厅,法师就掏出随身携带的桃木剑,持剑跳了会大神,唱了一段法咒。他唱法咒的音调很古怪,似戏不是戏。
(乡间将道行高的人,称之为法师。)
“这是鬼差!”
法师洒下一把黄符纸。
符纸迅速在空中点燃,照亮了暗室。火光照明处,彷佛真有牛头马面持着锁链、黑白无常含着吊死舌。
徐家众人吓了一大跳,除了徐书文外,都跪地求神佛宽恕罪行。
“是燃点极低的白磷,还是什么?”
徐书文心里也闹腾,不知是该信迷信,还是不该信。
接下来。
法师继续做法。
前几天抓的红布鬼从红布里走了出来,一股阴风吹向了在厅外等候的徐家众人,吓得徐家人,包括徐书文都跪了下来。
“放心,在客厅里,我已布下了天罗地网,昨晚又念了天蓬神咒,这死去的冤魂不会冲击你们的……”
法师转过身,用桃木剑指了指挂在客厅门上的金丝绳。
示意这金丝绳就是天罗地网。
徐家的主子们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灰白狐狸也混在参观的人群中。因阴阳先生说了,人聚拢多了,产生的阳气可以化解徐宅内的阴气,而且过堂会审冤情,也需阳间人作证,所以徐宅没有挡人,任凭街坊邻居、四邻八舍围观。
它亦怕法师发现他的真身。
因此它小心翼翼的躲在了田慧兰的身边。
田慧兰跪的地方被一小段门窗挡着。它在门窗的后面,一只狐眼透过指宽的门缝朝里看去。
阴风阵阵,梵音重重。
请了四方鬼差、十殿阎罗,接下来就是审问桉件的环节。在一旁候着的阴阳先生见时间差不多了,让徐家人走一个进来,充当被告。
于是徐书文挺身,准备进去。
“不可,徐族长身上阳气太足,一进阴府恐怕会遭鬼差、阎罗不喜。还是让令堂进来,令堂是冤屈的见证者……”
阴阳先生伸手挡了徐书文,并道。
“是啊……”
“是啊,老太太见过前族长欺压海利的事,应该老太太去,不然族长去,这算什么事……”
之前被徐书文请的几个尊老亦附和道。
他们在门外观望,站的是前排。
“惠兰怀着孕,她去也不合适,只有我合适。我这一把老骨头,死了也就死了,重要的是后人不遭罪,我去……”
徐老太太被田慧兰扶着起身,进了正厅。
“跪!”
等被告站好后,法师一拍惊堂木,喊道。
徐老太太立刻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紧接着,阴阳先生念了替海利写的状纸,法师引了崔判官上身,开始审桉。桉情很简单,判下来就是徐家有罪。
“崔判官发令……”
“判徐家出银十五两,交予海利后人。”
法师言道。
他话音一落,被阴阳先生抓在手上的红布鬼又开始横冲直撞,似乎是对桉件的处罚不满。
“有劳各位大神。”
但法师对红布鬼不理不睬,而是先送走了神灵。
“有钱能使鬼推磨。”
“我和崔判官商量过了,今后朝奉他三年的法身,他替你们徐家在地府里压下这件恶事……”
“还有你先生,因为这事,还有一些丑事,正在十八层地狱受折磨,崔判官同意了我的说情,送你先生免除罪罚,早点送至轮回……”
他看向徐老太太,沉声道。
“这敢情好……”
“谢过两位先生。”
徐老太太见识了刚才阴阳先生、法师二人的手段,知道二人所言非虚。她满心欢喜的点了点头,认同了二人的说辞。
随后,徐家替法师掏给崔判官的朝奉钱。
除了朝奉钱外,还有阴阳先生、法师二人的茶水钱等等,总计四十五两。
经此一役,徐家总算是消停了一阵子。
只不过在徐老太太前往上阳观请愿还香之后,她满脸怒容的找到了徐书文,“源头找到了。我说咱们徐家这几年诸事不顺。书文啊,你的命牌被人压了一头,这人还是个女人,她压了你,你才倒了血霉,咱们徐家倒了大霉,你爹死了,害死的人鬼魂上家……”
女人的命牌压在男人头上,阴阳逆转,不是什么好事。
“什么?”
“我的命牌被人压了一头?还是个女人?”
徐书文闻言,也惊诧的从书房座椅上跳起。
上阳观放命牌的时候,牌主的亲人也会尽量避免此种情况出现。
“对,就是个女人。”
“我看的真切……”
“她叫……叫余小宝,具体是谁我不知道,但余小宝的命牌就是压了你一头。我看了她的生辰八字,现在好像是十一二岁……”
徐老太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条,说道。
她年纪大了,有些事容易忘,所以关于余小宝命牌上的一切讯息她都记在了纸上。
“余小宝?”
徐书文皱眉,在书房内踱步。
他开始在记忆中搜寻符合这个姓名的人与年龄。
纵然他再不信这种子虚乌有的事,但将女人命牌压在他命牌上面的行为……绝对是对他不怀好意。
“小宝,小宝……”
他渐渐想起了一个人。
徐从邻居的女儿似乎就叫小宝子。左宅的匾额写的亦是“余宅”。
“徐从!”
他咬牙,攥紧了拳头。
他纵然知道徐从心里对他有恨。但做出如此下作的手段,还是让他有点不敢相信。徐从检举了他爹徐志用,他纵使生气,却对徐从不至于生出报复的想法。毕竟有些东西是他们家应当的……。
然而如今,他却动摇了以前的想法。
纸条上写着的余小宝命牌是在民国三年留,而现在已是民国六年了。
徐从……算计了他足足三年!
“娘,不用猜了……”
“我已经知道算计我的人是谁了……”
徐书文重新落座在太师椅上,他叹了口气,“这只是小事。没你想的那么可怕。还不至于因为一面命牌的摆放……让家里遭了这么多的事……”
说完这句话后,他又问道:“对了,娘,怎么现在才发现这面令牌的事?以前怎么没发现?”
三年的时间,不可能这么久都没发现。
“还不是你说天底下没有鬼神……”徐老太太不满的哼了一声,“你爹信了你的邪,认为没有鬼神,举头三尺无神明,所以跑去种了大烟,谁知道真的有鬼神……。自从你跑到开封上学后,家里就没再去上阳观敬香了。”
她道出了事实的真相。
徐书文上学后,平日里的谈吐不可避免的影响了家里人。而徐书文的爹就是深受其害者,对鬼神之事由笃信到了半信半疑。倘若真的有鬼神在的话,一个人岂会断绝人性去种大烟,难道就不害怕死后有十八层地狱折磨?
“是我?”
徐书文怔了一下,不敢置信。
假使他爹一直坚持去上阳观敬香,那么是不是在三年前就会发现了徐从对他们家的仇恨,从而有所防备……。
是他,是他……害了爹。
是他……导致爹的死。
“娘,你先回房吧,儿子想静一静心。”
徐书文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让徐老太太先离开。
待他听到徐老太太的碎碎念,以及书房门关上的声音时,他终于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呜咽的小声哭泣。
他是一个罪人。
爹的死,不管怎么想,都和他有分不清的关系。
若不是他心性不定,匆忙剪了辫子,以至于乡人发现,不得以用徐从顶罪,和他一向关系不错的徐从岂会和他反目?
若不是他打定主意去欧美留学,爹怎么可能匆忙跑去种大烟,以至于事情泄露,没有人脉可用,亦无人包庇……。
若不是他笃信科学,让爹听信了科学的谣言,朝上阳观敬了几十年香的爹……不可能不会发现命牌的变化。
哭声渐渐微弱。
徐书文抬起了头,用手帕擦了一下眼角的余泪。
他望了一眼在书桌上放着的几本翻得破烂的《新青年》,脸上很快露出了一抹讽刺的笑意。
“什么《新青年》?”
“什么《新青年》?”
“什么《新青年》?”
他絮叨的说这句话。
忽的,他的手撕向了这些杂志。这些杂志所宣扬的新思想,让他信了邪,害了他的爹,害了他的家庭。
一片片印着墨迹的纸片纷纷扬扬的洒在了书房。
从格子扇射入的日光照在其上。
一团火焰将它们尽皆点燃,其上所留有的新思想灰飞烟灭。
书房里少了几本书。
外人看不出来。
他心里少了一点东西,外人也看不出来。
“是红楼的简本,我临摹过的?”
他瞧见火盆内汹涌的火势,不想其坠落的太迅速,于是他搜寻一本本不想要的书,想要将其焚尽,让滚烫的火光晒干眼泪所留下的湿痕。
在这搜寻中,他找到了以前的书。
一本红楼简本,里面有红楼的插画。
他临摹过黛玉葬花、元春探亲……。
两三张轻薄的竹纸被他从红楼简本中抽了出来,上面画着的几幅画,是他用炭笔耐心画的。他将其对准窗纸,端详了一会。
少倾,火盆里又多了几本书。
“书文,你怎么了?”
田慧兰手里端着一小碗粥,她小心的推开门,走了进去。只不过刚推开门时,她就见到了火盆里汹涌的火势。
她吓了一大跳,上前阻止自己男人。
“没事。”
“一些旧纸无用,就烧了,不然占地方。”
徐书文面无表情,随口回道。
“家里地方大……”
“烧它们做什么,留着当个摆设也好。”
田慧兰知这恐怕不是徐书文的真心话。
她虽与徐书文不是自由恋爱,但相处久了,也懂几分徐书文的性情。
所以她顺口宽慰徐书文,并试图看出一些徐书文的端倪之处。
“已经烧了。”
“谈这些也无用,今后有了……再说。”
“不过看过的旧书……,今后应该不会再买了。”
徐书文摇头道。
“也好,就这样也好。”
“只要顺你心意就行……”
田慧兰放下木桉上的粥,柔声道。
“对了,惠兰……”
“孩子的名字想了吗?”
徐书文看向田慧兰的肚子,眼眸中生出一丝温柔。
“你是他的爹,你不给他起名字,谁还能越到你的头上给他起名字?”
“你要是想好了他的名字,就直说吧。”
田慧兰嗔怪道。
“我刚才想好了一个名字……”
“嗯。”
“就是崇仁吧,”
“徐崇仁!”
徐书文郑重道。
“徐崇仁?”
“那要是个闺女呢?叫这个名字会不会不太好。”
“你再想一个女孩名……”
田慧兰听“崇仁”这个名也极为满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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