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熟地推着车,楚明秋则在车后面跟着,走了一段距离,王熟地骑上车,艰难的蹬起来,等车跑起来后,楚明秋快步跑了两步纵身一跃便轻巧的跳上车,三轮车微微摇晃,王熟地极力把住龙头,让车保持平稳。
沿途走走歇歇,王熟地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要买这么多粮食,为此不惜白买这么多蔬菜,王熟地边走边抱怨。
“少..,小秋,咱们买这么多粮食,吃得完吗?”
“熟地叔,您放心,肯定能吃完。”楚明秋坐在车上直喘粗气,他刚推了段距离,才上车休息。
走了十多里,俩人在路边歇息,楚明秋左看右看,找不到卖饮料的地方,王熟地拿出个水壶递给他,他也顾不得,凑在壶口,咕咕的喝起来。
“吃得完?这要吃多久!老爷子还有特供本,也能买不少粮食。”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楚明秋笑了下:“熟地叔,你相信那五亩地能产出二十多万斤粮食吗?”
“球,”王熟地笑着骂了句粗话:“几十万斤?能有五百斤就算不错了,这不过是哄哄上面那些不懂种田的领导。”
“熟地叔,你种过田没有?”
“怎么没种过,当年要不是家里遭灾,也不会逃到城里来,幸亏老爷收留我们一家,要不然全得饿死。”
王熟地说起当年逃荒的事,那时候他已经十来岁了,到燕京后,还是活不下去,他父母便打算将他妹妹给卖掉,正好遇见楚府买丫头,被岳秀秀给看上了,于是他妹妹便进了楚府,后来,他拉上了黄包车,六爷便把他给雇了,再后来,他一家都到了楚府。
“六爷开恩,没要妹妹的赎身钱,还送了五十块钱的嫁妆。”王熟地感激涕零的说道,和他们一块逃荒的同村人,也同样卖儿卖女,他们村好些女孩给卖到窑子里去了。
楚明秋到觉着五十块是不是太少了,据他所知,府里下人成亲,六爷至少都给一百。王熟地告诉他不少了,那时候闹小鬼子,府里也困难。
聊来一阵后,感觉体力回来了,俩人又开始往回赶,现在燕京好进了,解放后宏伟的燕京城墙已经被拆了,俩人也不躲避谁,而是沿着大道向家走。
从他们入城的方向要到楚家胡同,要经过半个城西区,还要经过区委区政府,王熟地想避开,楚明秋却告诉径直走,从区委区政府大门口走。
让楚明秋意外的是,路上居然还有不少人,这些人或者等在公交车站,或者蹬着自行车,匆忙的往家里赶。楚明秋很快便看出来了,这些大都是附近工厂的工人。
“怎么这么多人加班?”楚明秋有些好奇的问道。
“你不知道,现在都在大跃进,各家工厂都加班加点。”
“那穗儿姐怎么没加班呢?”楚明秋还是有些纳闷,穗儿基本上还是按时下班,偶尔晚上那么几十分钟,还有老妈,她上下班也基本正常。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看快了,也就是迟早的事。”王熟地的语气很肯定。楚明秋想了想觉着他没说错。
快到区委大院门口了,三轮车的速度忽然加快了,楚明秋感到王熟地有些紧张,他忍不住在后面笑起来,这还是做贼心虚呀。
王熟地打了两声车铃,楚明秋才发现前面出现两道人影,两个人正沿着公路散步的样子,俩人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没有做声的让开了。
王熟地准备加快速度,可腿上如灌了铅似的,根本使不出劲来,三轮车依旧缓慢的前进着。其中一人叫道:“老同志,买这么菜,准备作夜宵吗?”
“叔叔,遛弯呢。”楚明秋抢在王熟地前面答道,那人借着路灯看了眼楚明秋,略微想了想便说:“你是宽元同志的那小叔吧。”
楚明秋心中一惊,他连忙仔细看看那人,还是想不起那里见过,那人笑道:“我见过你照片,我姓刘,这些菜都是你家买的?”
楚明秋更加惊讶了,这姓刘的居然能从照片上认出他来,这人正是刘书记,其实刘书记并不仅仅是从照片上认出楚明秋的,在办工厂时,楚明秋来过区委几次,那时他便见过楚明秋,只是楚明秋不认识他罢了。
“是呀,快到冬天了,储备点菜。”楚明秋顺口说了句瞎话。刘书记又问:“你们这是上那去了的?这么晚还没到家。”
“哦,我们去大兴了。”楚明秋边答边猜测面前人的身份,这人既然称宽元,自然应该是贾宽元的同事,级别至少与他相同,甚至比他高点。
这个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楚明秋露出个灿烂的笑容,灯光下,那笑容显得有些诡异。
“去了大兴?”刘书记有些意外:“怎么跑这么远?菜店没有菜吗?”
“哦,菜店是菜店的,我估计这个冬天菜可能比较少,先存点再说。”楚明秋的目光在俩人之间扫来扫去,刘书记旁边的那人神情很是严肃,一张脸黑得更炭头似的。
“怎么会,”刘书记含笑说:“咱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今年各地粮食都大丰收..。”
“唉,”楚明秋叹口气:“刘叔叔,您没种过地吧,我虽然没种过地,可也知道,一亩地十几万斤亩产,明显是假的,这下面的人忽悠上面玩呢。”
“嗯,你怎么知道?”刘书记依旧保持着微笑,不过那笑容已经有些僵硬。
“不合常识,”楚明秋说:“我们老师给我们念报,说给庄稼浇狗肉汤,注射葡萄糖,听着好像不错,这狗肉汤和葡萄糖都养人,可庄稼不是人,再说了,这法子能在全国推广吗?给每颗庄稼注射葡萄糖,全国需要多少葡萄糖?浇狗肉汤,全国需要多少条狗,不说别的,就说大兴,全县多少耕地,需要多少条狗,多少葡萄糖,这明显不合常识。”
“这是你们老师说的?”刘书记皱眉问道,楚明秋摇头说:“不是,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唉,刘叔叔,您说对不对吧?”
“当然对,”旁边那人一开口,楚明秋就听出浓浓的陕西口音,刘书记有些不满叫道:“老孙。”
孙满屯重重叹口气,楚明秋却笑了:“叔叔,现在也就我这样的小孩敢这样说,别人要这样说,那就是右倾,其实是真的还是假的,你们到现场去看看就清楚了,一亩几万斤,你就按照他们公社的土地,让他们交那么多公粮,前提条件,给农民留的口粮不能低于去年,呵呵,那乐子可就大了。”
楚明秋说着拍拍王熟地的后背,示意让他加快速度,他已经冒了极大风险,把该说的,能说的,都说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就只能看这两个领导了。
刘书记和孙满屯站在那,看着渐渐远去的三轮车,孙满屯重重的叹口气,忽然发作起来:“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孙满屯同志,我必须提醒你!你是党员!注意你的立场!”刘书记脸色顿变,厉声呵斥道。
“正因为我是党员,我才必须向中央反应基层的真实情况。”
“一个小孩子的话你也当真!老孙,你仔细想想,中央提出加快发展,加快建设社会主义。咱们的社会主义比资本主义优越,优越在那?就是我们有更先进的生产力!我们的发展速度更快!”
“加快速度不是弄虚作假,”孙满屯忧心忡忡:“把几十亩田的稻子堆到一亩田里,这就是放卫星?战争年代,谎报军情是要杀头的!”
“全国各条战线都在放卫星,人民热情及其高涨,当年我们战胜蒋介石的封锁,不就是充分发动群众吗!席说过,人民群众具有最大的创造力,这次大跃进,就是一次伟大的实践!”
“可..”孙满屯完全不能理解,连孩子都知道的事,为什么有些人就是不肯承认,那些弄虚作假的人不但没受到惩处,反而受到鼓励。
《人民日报》《解放日报》《文汇报》,整版整版的报道那些看着就让他揪心的消息,谁都不把这当回事,还把这当真的。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你只需要按党指引的方向前进就行,”刘书记当即打断他,声调陡然下降,变得严厉起来:“孙满屯同志,我提醒你,注意你的言行!”
说完之后,刘书记转身便走,留下孙满屯一个人呆呆的站在,路灯下,他的身影拖得长长的,显得那样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