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平涛缓缓直起身子,目光中闪烁着别样意味:“我觉得咱们还是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岩相毕竟是退伍军人,就算他有心想要掩盖一些事情,但还不至于包庇。”
“老三,这可是杀人案啊!加上今天服毒自杀的刀勇,前后加起来就是三条人命。”
张青卫明悟地点了下头:“你是说,岩相会站在我们这边?”
虎平涛思考片刻,沉吟道:“大概率应该是这样。我觉得他今天白天可能还没有这样的想法。可随着刀勇自杀,岩相肯定慌了。”
“掩盖也是要讲究策略的。岩涵光的案子距离现在有些远,岩宰也死得不明不白。说实话,今天在岩帕家里,小和尚说昨天晚上起夜的时候看见岩宰从寺庙外面路过,岩相当时肯定有些意动。可他不方便阻止,也不能阻止。”
张青卫顿时来了精神:“那还等什么?我这就派人把岩相带回来,连夜审讯。”
虎平涛抬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别这样!这里不是内地,而且勐梭还是少数民族聚集地。就算岩相有问题,也不能莽撞行事……这样吧!老三你多带几个人,我们现在出发,去岩相家里找他。”
……
竹楼是傣族的特色民居。因为地处热带,这种建筑很凉快,而且防虫防鼠,加上就地取材,建造起来方便又简单。
这些年,寨子里很多人家都仿照内地的模式,盖起了水泥砖房。一方面是稳固,一方面是这种建筑设计合理,有很大的加盖空间。相比之下,竹楼就显得简陋。
岩相家的竹楼很大,也很旧。
虎平涛和张青卫等人沿着楼梯登上竹楼的时候,岩相正坐在火塘边吸着水烟筒。
这是用大毛竹制成的特殊“吸烟装备”。通过装在筒底的水用嘴吸,让封闭的筒内产生负压,进而使烟气通过水吸入口中。这样做可以减少有害成分,而且香味可以通过在水中加入不同物质产生变化。比如掺入白糖,吸出来烟就带有甜味。掺入薄荷,就感觉清凉。
还有掺入咖啡、甘草、橘子汁……不过这些吸法都很小众,只是年轻人喜欢。
屋子里没有安装电灯,只靠火塘里燃烧火焰照明。
通往卧室的门关着,岩相的家人应该已经休息,只留下他独自坐在这里。
上竹楼的时候不用敲门,只要走上台阶,看看门开或关,就知道主人是否在家。
张青卫走在前面,他看着慢慢将一团烟草在手中捻成圆形,放在水烟筒插座上的岩相,低声道:“老村长……”
岩相侧对着他,抬起手,慢慢落下,指着火塘对面,缓缓地说:“我知道你们肯定会来……坐吧,坐下说。”
虎平涛与张青卫相互对视,后者对其他干警低声交代了几句,与虎平涛一左一右,分别在岩相身边坐下。
火塘里的木柴已经变得通红,表面火焰不多,没有呛鼻的烟气,只是让人感觉有些热。
岩相指了一下斜靠在对面墙角的另外一支水烟筒,问:“抽烟吗?自己拿。”
虎平涛从衣袋里拿出自己的烟盒,笑着示意道:“我抽这个。”
说着,他从盒子里拿出一支,递给岩相。
老人伸手接过,轻轻放在旁边的烟叶袋子里。
张青卫在来的路上已经酝酿好了开场白。他注视着岩相:“老村长,你不该瞒着我啊!”
岩相“呼噜噜”吸着水烟,良久,他放下烟筒,长长呼出一口带着烟雾的气。
“不是我有意瞒着你,而是我真不想看着他们去坐牢。”
虎平涛敏锐地抓住岩相话里的“他们”这个词。他没有立刻发问,只是从火塘边捡起一根树枝,凑到火上燃起,点着了夹在指间的香烟。
张青卫没注意到岩相话语中的特殊词语,疑惑地问:“怎么,你早就知道是刀勇杀了岩宰?”
岩相沉默着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岩涵光的那个案子,也是刀勇干的。”
张青卫问:“你怎么知道?”
“那天晚上,有人看见他和岩涵光一起喝酒,又带着岩涵光出了寨子。”老人的情绪有些低落:“不是我故意要瞒着你们,只是……”
说到这里,话就戛然而止。他低着头,发出沉重的叹息。
虎平涛准确揣摩着岩相的想法:“老村长,你觉得这只是刀勇和岩涵光之间的矛盾,只是他一时冲动,错手杀人?”
岩相抬起头看着他,脸上满是愕然:“……你……你怎么知道?”
虎平涛平静地说:“那时候张青卫是派出所长,他带着人勘察命案现场,得出岩涵光死因是“坠崖身亡”。你是勐梭寨子里的老村长了,你相信警察,同时又防着警察。如果岩涵光死于别的原因,比如刀刺、钝器击打、毒药等等……无论任何一种,你当时都会站出来,指证刀勇。”
“你之所以没有这样做,就是考虑到岩涵光的死有可能是“他自己不小心从悬崖上掉下去”。毕竟凶杀与误杀区别很大,你不愿意寨子里的年轻人因为这个被抓。”
“还有一个原因————你想给刀勇一个机会。”
岩相的眼角一直在抽搐。他觉得口干舌燥,拿起摆在地上的杯子,喝了一大口浓浓的苦茶。
抬起头,看着坐在身侧的虎平涛,老人迟疑着问:“你……我记得你姓虎,虎警官。”
虎平涛脸上浮起善意的微笑:“您比我年长,就叫我小虎吧!”
停顿了一下,他补充道:“我爸也是军人,跟您一样,打过自卫还击战。”
这话是故意说的。
参战老兵都喜欢论资排辈,有了这层关系,就能少了很多隔阂。
果然,岩相脸上露出意外的神情:“姓虎……我记得以前炮兵团有个团长,也是这个姓。”
虎平涛点了下头:“那是我爸。他当时在炮兵团,现在是昭城军区的司1令员。”
岩相顿时变得激动起来:“我认识你父亲。我是第二批出国作战的,当时跟在炮兵团后面,我们还一起喝过酒。”
虎平涛笑道:“我爸前天才来过边检站。可惜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否则就约着老村长您一块儿吃饭了……要不这样,等休假的时候,我陪着您去昭城。”
拉关系很管用,岩相心中抗拒一点点被消磨。
他手里抱着水烟筒,满是皱纹的脸上有些犯难。思虑再三,苦笑着摇了下头:“说起来,这事儿是我不对。要是早点儿告诉你们消息,把刀勇抓起来,就没有后面的这些事。”
虎平涛认真地问:“您确定,岩涵光那个案子,真是刀勇干的?”
岩相陷入回忆,缓缓点头:“是他干的。可是……我不明白,刀勇为什么要杀岩涵光?”
“寨子里这些娃娃是我看着长大的。岩涵光、岩宰、刀勇都是。尤其是岩涵光,小时候在寺里当过和尚,后来还俗,很不错的一个年轻人。”
“以前寨子里穷,我带头种香蕉和菠萝,挣了些钱。我们这边没有独立小学,娃娃上学要走三公里多,到北边的镇上才行。那时候还不通公路,镇上的学校也没有宿舍,所以娃娃大多是选择当和尚。”
“说起来还是没见识啊!上学是好事,毕竟在寺里跟着大佛爷学到的东西,长大以后只能在村里有用,出去了就什么都不是。外面的人不信佛,生活习惯跟我们这边不一样,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年轻人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寨子里不出去。他们得挣钱,得养家糊口。”
“出去打工的人越来越多了,寺里的小和尚也越来越少。到后来,最早出去的那些人回来了,带着很多钱,盖起了大房子,买了电视机和冰箱,安顿好家里的一切,继续出去挣钱。”
“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做“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话没错,可我就是觉得寨子里气氛不比从前,不像以前那么让人高兴,住着也不安生,总觉得比不上那些挣到钱的人。”
岩相抬起头,看着虎平涛,苦笑着问:“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虎平涛点点头,宽慰道:“明白。这是环境造成的,不奇怪,很正常。大多数人向往富裕的生活,新旧观念之间必然产生冲突。”
岩相一拍大腿:“就是这个道理。”
虎平涛趁热打铁:“还是先说说岩涵光那个案子吧!”
岩相再次捏起一小团烟草放在水烟筒的抽竿顶端,没有忙于点火,认真地说:“这事儿我也觉得奇怪。岩涵光和刀勇年龄差不多,他们俩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两家住的很时都在一起玩。这当和尚是需要钱的,刀勇家里穷,岩涵光每次从寺里回来,都会教刀勇一些学到的知识。”
张青卫疑惑地问:“老村长,我记得寺里的大佛爷不准这样做啊!”
岩相解释道:“那是大地方的规矩,也是以前的规矩。想当和尚,就得给寺里送供奉。以前大佛爷的地位很高,就是因为他们懂得东西多,也能说出很多普通人不明白的道理。我小时候家里穷,我爹妈也不识字,解放军来了以后开办夜校,我爹妈才学会写他们自己的名字。后来我入伍参军,在军队上也学到一些。”
“勐梭寺庙是以前造的,这里人少,供奉就少,再加上这些年国家推行九年制义务教育,有见识的人都把孩子送去学校,虔诚的人就把孩子送去庙里。这样一来,当和尚的就更少了,尤其是长大以后,不愿意继续呆在寺里,都去外面找活儿干,这佛寺就渐渐空了。”
“岩涵光死的那天晚上,有人看见他和刀勇在一起。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没往坏处想。年轻人嘛,都喜欢喝酒,喝醉了就喜欢闹。他俩的关系比亲兄弟还好,何况张所长你们当时的鉴定结果,岩涵光死因是“坠崖身亡”,虽然我心里也怀疑过刀勇,但我觉得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杀人,尤其是杀岩涵光,所以……就把这事儿瞒了下来。”
虎平涛微微颔首,继续问:“那岩宰呢?”
老人已经把水烟筒凑到嘴边,听到这句问话,连忙把烟筒放下:“岩宰的事情我是真不知道……等等,我的意思是,今天早上你们来的时候是这样。”
看着他满面焦急,脸上一片涨红,虎平涛连忙安慰:“您别急,慢慢说。我明白您的意思。昨天在水塘里发现岩宰的尸体,然后报案。今天上午我们过来勘察现场,直到后来挨家挨户的查访,您都不知道凶手是谁。”
岩相松了口气,忙不迭回答:“是的,是的,就是这样。”
张青卫也听明白了:“也就是说,小和尚岩帕说他昨天晚上看到岩宰以前,老村长你都不知道是刀勇杀了岩宰?”
岩相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苦意:“你们……相信我吗?”
虎平涛认真地说:“信,当然信。您不是坏人,只是有时候犯糊涂,做事前后不考虑。您想法是好的,但得分分具体对什么人。”
岩相低着头,声音沙哑:“刀勇是个好孩子,岩宰也是。他们很尊敬我,过年(傣历,泼水节)的时候还给我送烤肉。”
虎平涛以平稳的语调述说事实:“刀勇杀了人,而且是两个。”
岩相抬起头,苍老的脸上显出悲伤:“我是真想保护村里的这些孩子。年轻人都会犯错,只要给他们改正的机会,他们就能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虎平涛紧跟着他的话题:“您说的没错。但前提是必须纠正错误,让他们认识到这是犯罪,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岩相再次发出长长的叹息。
“刀勇是被吓到了……如果不是因为害怕,他说什么也不会服毒自杀。”
停顿片刻,老人继续道:“以我对刀勇的认识,这事儿也有点儿奇怪。刀勇不是一个怕死的人,说到服毒……我估计,可能有人在背后撺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