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钺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在金戈的搀扶下一小步、一小步地走来的。他的大半的重量都交托给了金戈,看起来十分憔悴而狼狈。
他还是一身黑色的衣服,只是没有穿铠甲——他的伤,不允许他穿铠甲。
这伤,是外人想象不到的严重。
当初在自在不渡山受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加上宫里受的杖刑、元宵节的烧伤和砸伤,整个后背就没有一处能让人忍心看下去的地方。昏迷了这么久,现在高烧还没有退,又失血过多,没有人知道他靠着多大的意志、耗费了多少力气,才在别人的搀扶下来到这里。
可司瑞好像并不关注这个,他眉头微皱,应该是认为司钺的到来不合时宜。
宋明臻好像也不领情,因为她一动都没有动——当然了,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掌已经握成了拳头,谁能发现呢?
等着司钺在宋明臻身边跪下,金戈磕了个头离开,司瑞沉着脸说:“燕王,你不好好养伤,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也对,前两天如此弹劾他,让他在府中待罪,连官职都夺了,也没见他给自己辩驳什么,怎么和他没什么关系的玉镜公主遇到麻烦,他竟不管不顾地来了呢?
司钺尽量跪直了上身,顶着一张苍白如纸的脸,说:“听闻成国公遇险,而事情牵连玉镜公主,儿臣有话要说。”
“你身体好的时候,尚且不能扫清盗匪,致使禁军统领高陵惨死——禁军统领的位置,朕现在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这几天一直养伤,竟知道的事比我们还要多了?”司瑞带着责备和讥讽的口气问。
总是这样。司瑞对待这个二儿子,比别人苛待得多。
“和事佬”叶明德把司瑞的话题接过来,问:“燕王殿下,您有什么话请讲。”
司钺说:“元宵节那日,儿臣擒住了几个当初参与盗窃宫中宝物和杀害高陵的盗匪,也查出了一些蛛丝马迹,只是因为受了伤,没能及时上报,还请父皇恕罪。”
“那些都是小事。朕现在要知道,是谁害死了叶尚书的女儿,谁要刺杀成国公,谁又想把这些脏水泼到玉镜公主身上。如果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就赶紧下去养伤吧。”司瑞有些不耐烦地说。
提及高陵被杀案的是司瑞,斥责司钺提及高陵被杀案的也是司瑞。很明显,司瑞厌烦的不是案子,而是谈论这个案子的人。
司钺却好似并不在意,说:“父皇容禀,臣想说的也是叶尚书女儿被杀的事。”
人们的注意力越来越往司钺身上集中。
司钺仰着头问:“父皇可知,叶尚书的女儿闺名为何?”
人们无不诧异,司钺这是烧糊涂了吗?问皇帝一个死去的女孩子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只有叶明德眉尖一跳。
“你想说什么?卖什么关子?!”司瑞带了怒气问道。
司钺依然保持着温和恭敬的态度,说:“启禀陛下,叶尚书从来只说女儿被杀,却没有提到过女儿的名字。众所周知,叶尚书的女儿闺名为蓁蓁,而这位叶姑娘,现在正在南阳老家的宗祠里,为去世多年的生母诵经祈福呢。”
“什么?”“怎么可能?”人们纷纷吃惊地说。宋明臻对这句话也始料未及。
司瑞吃惊地探了探身子。他看了一眼没有立即反驳司钺的脸色不善的叶明德,又把目光投到司钺身上去:“你确定?你怎么知道的?”
司钺答:“元宵节那天抓到的盗匪,曾想趁叶家丧期,去叶家顺些东西出来。但是,他们在叶家的祠堂里窥探到了一个悲戚的姑娘。那些盗匪虽不知道叶家姑娘到底长什么模样,却也知道,能跪在叶家祠堂的只能是叶家女儿,而叶家只有一个女儿,便是叶蓁蓁。那些盗匪越想越害怕,只偷走了一块成色不错的凤头玉佩,便骑着快马跑了两天一夜,逃回了京城,正撞进儿臣设置的陷阱中。”
大殿上哗然一片。叶明德的脸色更加难看。
司钺接着说:“盗匪偷出来的玉佩,现在就在儿臣手上,乃是叶蓁蓁随身的饰物,据说是叶夫人仙去时传给她的遗物。想来叶蓁蓁为了追思亡母,将玉佩供在了香案上,被盗贼偷了去。”
说着,司钺已经从怀里把玉佩捧了出来。
太监从司钺手中拿走玉佩,小心地放在司瑞面前。
确实是凤头玉佩。
但凡和叶家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凤头是叶家的家族图腾,凤头玉佩是叶家女儿最珍视的东西。叶家的女儿,无论嫡庶,都会在及笄时得到一块凤头玉佩。曾和叶家联姻的陛下和太子殿下,就无数次地见过这东西。
叶夫人早亡,来不及等到女儿及笄,临终前将玉佩赠予女儿。叶蓁蓁自然把它看得如生命般宝贵,不肯舍与他人。现在玉佩在这里,说明……
司钺说:“恕儿臣莽撞,昨天夜里,儿臣派人去了一趟刑部停尸房,探查过停在那里的叶小姐的尸身,确定那名女子根本不是叶蓁蓁,而是在叶蓁蓁身边侍奉的婢女,名字应该是月夕。”
事情完全被揭露出来,大殿上反倒没了声响。人们自然是都在等着叶明德的巧舌如簧和司瑞的雷霆之怒。
“成国公,你要作何解释?”司瑞问。
叶明德脸色说不上来得难看,面对皇帝,他躬了躬身,答:“陛下明察,臣和臣弟从没有说过,被杀的孩子是蓁蓁。正如燕王殿下所说,停放在刑部停尸房的孩子,曾经是蓁蓁的侍女,很早之前就因为乖巧懂事又身世可怜,被臣弟收为义女,改名叶芷。谁知道那孩子在和蓁蓁一同回乡的时候,遭遇不测。此次叶家上下折损这么多条人命,求陛下赐臣一个公道!”
事到如今还能理直气壮地求公道,从容淡定,不愧是权倾朝野的叶家家主。
司瑞一时无言。
说得也没错,叶家自始至终确实没有提及被杀的姑娘是谁。虽说被当面问及时,突然蹦出了一个义女来,但义女也确实算是女儿。人死了,叶家要讨个说法,理所当然。
“哼哼……呵呵……哈哈哈哈……”一直默默无言的宋明臻笑了,初时还是小声笑,很快,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回荡在庄严的大殿上,突兀又令人胆寒。
“玉镜公主,你笑什么?”司瑞皱眉问道。
宋明臻缓缓抬起头来,歪着头,脸上都是悲戚的神色,说:“原来成国公不只是想栽赃嫁祸,还想让我给一个丫鬟偿命。瑨国的诚意,本公主今天领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