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瑞在司慕自荐请缨之前,明智地打消了他的念头。司瑞身子稍稍前倾,沉声说道:“楚王,朕想派你去,你意下如何?”
如此直白的询问,谁敢拒绝吗?
楚王司砚就敢。
司砚站出来,低垂着眼睑,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答道:“回父皇,玉镜公主的安危关系重大,儿臣不会带兵,不能为父皇分忧。请父皇恕罪。”
拒绝?捡漏的好事,他拒绝?
司瑞很了解这个儿子。
在外人看来,他是个文质彬彬的皎皎君子,与人为善,忠君孝顺,可司瑞知道,司砚的骨头比寻常人的要硬。
司砚心里有人。
户部尚书叶弘波是丞相叶明德的堂弟,虽不是南阳叶家的当家人,但也是货真价实的三品大员。他的女儿叶蓁蓁乃是名动京城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诗词歌赋一挥而就,人称“女翰林”。她闺阁中的词曲,就是誉满天下的雅士文号,也要叹上一叹。
据说司砚早年游学时途经南阳,拜会了南阳赫赫有名的晚晴书院。正是在那里,他遇见了女扮男装的、踮着脚尖趴在窗外认真听学的叶蓁蓁。
这年冬天,叶弘波进京做官,举家迁入了京城。司砚听说他书房里珍藏着一部前代大儒罗卞之的封笔之作《听风草堂集》,不顾纷纷大雪,兴冲冲登门叨扰,在因风柳絮的雪景中,司砚再次见到了叶蓁蓁。
她身上罩着一件火红的棉斗篷,斗篷上点缀着朵朵白梅,斗篷松垮地披散着,露出里面雪白的夹袄。一双红色的掐云小靴虽然被雪水打湿,却更显得层次分明,灵动可爱。
她在画面前的红梅,站着,悬着臂,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那痴儿全不顾手指冻得通红,还在聚精会神地勾画着,把血色的红梅一朵一朵地印在透亮的宣纸上。
司砚甚至能想象到,她面对着宣纸的那双顾盼神飞的眼睛,里面一定藏着无比灿烂的梅花。
那一幕,成了司砚一生中最不敢忘怀的画面。
于是他闯入了皇宫,郑重地跪在他父皇面前,请求他父皇为他赐婚。
他的父皇答应了。
他欢欣雀跃却不敢流露,只好悄悄地藏着,从不露于人前。
当他以为梦想即将达成的时候,玉镜公主闯入了所有人的视线里。黎国国主请求联姻,正中瑨国国主司瑞下怀。他迫切地需要一个合适的儿子求娶玉镜公主,成为他恩泽天下的筹码。
司砚知道,自己就是这个筹码。
这让他一度非常痛苦。
他不想违拗他的君父,更不想辜负他的姑娘。
所以,在司瑞问到他的时候,他选择了装傻示弱。
可司瑞就是那么不依不饶的,他晃动了一下身子,让自己半靠在龙椅上,说:“你不想去?那好,你觉得谁可以胜任?”
幸好黎国的使臣没有出现在朝堂上,不然这样优哉游哉的场面,他怕会急得吐血。
太子司卿偷偷向司砚递了个眼色。
可司砚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就算看到也没有理解,自顾自地回答:“燕王可以胜任。”
司卿泄了气,暗骂一声。司钺没有料到和他没有什么交集的三弟会为他说话,抬头瞧了一眼。不过也就短暂的一眼罢了,沉静的脸上再无波澜。
司砚的答案也是司瑞没有料到的。司瑞停顿片刻,说:“燕王捕盗不利,朕尚未降罪于他,如何派他带兵?”
“戴罪立功,未尝不可。”司砚回答。
“他可以协助你。”
“燕王一人足矣,儿臣只是累赘。”司砚平静地说。
一如既往的固执啊,司瑞心里想。
斟酌了片刻,司瑞又问司钺:“燕王可愿意带兵搜救玉镜公主?”
若说司钺心中没有怨气,是决计不可能的。他刚刚在各方的压力下九死一生地扫平北狄,终于有了和其他兄弟姊妹一样住在京城的资格,就被安排统领京畿军务,追剿盗匪。京中虽未遭受大战,但哪一个百姓家里没有因为战争而战死异乡的亲人呢?说是百废待兴,一点也不为过。他临危受命得不到体谅,还要眼看着他的父皇将名利地位随手安排到其他兄弟的头上。
他怎么能不怨呢?
可他习惯了。他活了二十年,戍边也有七载,骨头被黄沙削割硬了,鲜血被寒风搜刮干了。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在温柔乡里溺死,他有时觉得也是好事。
现如今,就是这“安安静静”的小愿望,好像也不能得到满足。兄弟们不能要或不愿要的微薄的利益,终于还是落在了他的面前。
他可以拒绝吗?
不可以,他必须接受。
相比于其他皇子,他甚至连救援失败的资格都没有。
在世人看来,他对于玉镜公主的未婚夫的死,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对于玉镜公主意外遭遇山匪,也有失职之罪。若是玉镜公主不幸殒命,有损瑨、黎两国邦交,他便成了千古罪人。
所以他只好答道:“儿臣愿意。”
于是燕王司钺在那些瑨国最聪明、最精于算计的人们的注视下,走出了肃穆的大殿。
他希望幸运之神还能眷顾他,让他换回一个安稳的后半生。
殊不知,从他接下这个任务的那一刻,“安稳”两个字,就永远地离他远去了。
京城的雪来的轻去的也轻,只是碎雪落在地上,尚未堆砌个形状来,便打了败仗一般地化为乌有,只留下惹人着恼的点点泥水,可就是这么一点不起眼的泥水,让整个京城更加冷了几分。
司钺不喜欢京城的雪,不过非要说他喜欢边关棉团一样的雪片未免牵强了些,毕竟边关的雪太厚太冷太刺眼,就算是相处了七年,他对它也没有什么感情可言。
司钺率骑兵精锐快速掠过京城的街道,踏碎了一地的凛冽。
蓦的,他看到城门口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这让一向自诩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他,眉头微蹙起来。
勒马立于城门口的男人裹得厚厚实实的,一件白色的大氅像个茧一样兜着他。他瘦瘦的,脸白得有些不正常,嘴唇也见不到什么色彩,唯有一双亮亮堂堂的眸子,勾出了他十足的精神。
他骑在马背上,而马的缰绳,却在一个穿着单薄的红衣姑娘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