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如果说谁值得司钺怀着感恩的心用生命报答,那就只有赫连绰了,而他的父皇司瑞,君父而已,根本没有这个资格。
在燕北的七年多的时间,赫连绰用自己的严师、益友的身份,慢慢抚平了司钺心中的恨意,也给了他活下去的理由。
他原本完全不需要这么做。
司钺明白,赫连绰和梁王司慕的利益相通,他是必定要站在司慕那边的。他一点都不强求,他十分希望在赫连绰的有生之年见证自己家族的长盛不衰。
想到这里,忽然被宋明臻引逗起来的愤怒逐渐平息下来。司钺低垂着眼睑,说:“你确实了解的很多,但是,你猜错了,我和他们没有什么仇恨可言了。”
“错了吗?”宋明臻睁开眼。她完全没有因为司钺的否定而丧失兴趣,反倒强撑着精神说:“确实错了,你恨的人自始至终只有一个,那就是你父皇。”
司钺刚刚平复的心绪又陡然激荡起来。
是了,宋明臻到底替他说出了这么多年最想说的话!
司钺沉默了。
宋明臻察觉到了司钺情绪的变动,不由得窃喜,再接再厉地蛊惑他:“堂堂瑨、黎两国统帅,破狄之战的英雄,难道会因为这个想法而惭愧吗?大可不必吧。当初你一无所有,受人摆布,自是反抗不了的;今非昔比,难道天下还有你做不了的事吗?”
司钺不答,只是俯视着宋明臻。
宋明臻继续瑟缩着,眼睛停留在火苗上不愿离开:“你父皇身体不好,正是需要仰仗儿子们的时候。听闻太子蠢笨,难堪大用,就算有英国公扶持,也不过是扶不起的刘阿斗;楚王倒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可惜只有他父皇这一个依靠,好不容易能通过联姻得到叶家的支持,眼看也要泡汤;梁王嘛,年纪太小,除了好勇斗狠也没见有什么本事,更何况赫连家大公子赫连绰年寿不永,二公子弃武从文、缺少魄力和胆量,也算不上什么助力。燕王殿下你虽说出身不好,好在新捡了个天大的功劳,正是锐气鼎盛的时候,难道不做些长远打算吗?你若是觉得时机未到,在下……”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司钺严肃地问道。
“我……”
“你不是来和亲的,你是来搅乱朝局的!你是来杀人的!”
深夜的寒风不带半点温柔,肆虐地吹着,让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的宋明臻冻得险些昏死过去。不过她还硬撑着,说:“我当然是来和亲的。不过,燕王殿下也看出来了,我只是一介女流,我的母国又贫弱不堪,偏安一隅。我若是不慎重一点,选一个靠得住的丈夫,如何度过后半生?若是因为我的选择,使两国交恶,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司钺低头,让自己的脸和宋明臻的脸凑近一些,给宋明臻带去一点压迫感,以确定她说的话句句属实:“你真的是宋明臻?”
宋明臻迎上他的目光,不解地问:“这算什么问题?燕王殿下在怀疑我的身份?我不是宋明臻还能是谁?”
“深宫养出来的帝姬,怎么会满身是伤?”
宋明臻眉尖一跳,下意识地攥紧自己的衣衫,讽刺道:“非礼勿视,殿下此举可算不上正人君子啊——我年幼时活得艰难,与殿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殿下心里平衡许多吗?”
“就算你是玉镜公主,”司钺说,“你和你的皇兄可算不上一条心吧?”
“何以见得?”
司钺用灼灼的眼神盯着宋明臻,以期得到一点超越语言表达的答案:“你的皇兄根本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
宋明臻淡然以至于冷漠的表情让司钺一无所获。她平静地说:“身在皇家,没有手足父子亲情,这一点,殿下难道还没明白吗?他狠心把我送来和亲,难道我还要感恩戴德,事事听从于他?”
“你当真想选择我?”
宋明臻轻笑:“逼着一个女孩子回答这样的问题,燕王殿下委实不像个君子。”
“可你刚刚还想杀了我。”
“我的未婚夫虽不是因你而死,你却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想杀你,错了吗?”
宋明臻提到了耶律皓春的死,让司钺猛然想起自己心中的疑惑来。司钺问道:“说到这里,我也想问你,我查了耶律将军的尸体,他……”
“累了,”宋明臻把自己缩得更紧一些,眼睛重新闭上眼睛,“冷……”
宋明臻显然不想提及耶律皓春的死,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但“冷”和“累”是极好的借口,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她确实已经快要冻死了。
看着宋明臻脸色非常不好,司钺道了声“得罪”,身手触碰她缠着绷带的额头,滚烫的皮肤和黏腻的冷汗让司钺不禁皱眉。司钺抽回手来,说:“我得把火再烧旺一些。你且撑一会儿,我去再寻些柴草来。”
宋明臻重新回到了谁也不理的清冷状态中。
另一边,孤野、碧落和许多黎国、瑨国的士兵还在顺着河道,焦急地寻找司钺和宋明臻的身影。碧落快要哭出来了,若不是因为不会水,她巴不得也跳进河里,把河道里的边边角角都搜一个遍。
河水算不上湍急,再加上有结冰的迹象,什么东西掉进去,应该也不会漂流太远。可等人们匆忙冲下来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宋明臻和司钺。难道他们自从掉下来,就丧失了挣扎求生的能力,只能顺着水流漂远吗?碧落越想越焦躁害怕。
司钺是在野外呆惯了的,求生的本事很强,寻找一些枯木干草,对于他来说实在算不上难事。
他原本想打些猎物来给宋明臻吃的,可一想受寒的人不能吃油腻的东西,也就作罢了。
他回来的时候,看见宋明臻依然躺在那里,用力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团。虽然头被包裹着,湿哒哒的头发还是不听话地垂下来,紧贴着她的脸颊,把她紧闭着的大眼睛完全隐藏起来。若不是因为太冷而不停颤抖着,你几乎以为眼前是一具尸体了。
那一幕,司钺觉得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