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宋明臻,就是司钺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清醒着好还是昏迷着好。
清醒着,能证明他还有活下去的能力,说明他距离死还有一段时间,但这段时间里,他必须忍受非同寻常的折磨,肉体上的,还有精神上的。这些足以置他于死地。
那就昏迷着吧。
可是昏迷着,会让宋明臻担心,你几乎能听到她凑到耳边的即将破碎的哭声。
女孩子都这么爱哭吗?
或许是眼前的这个女孩,经历比寻常女孩多得多吧。
司钺缓缓地放开宋明臻的手,眼睛裂开一条缝,用沙哑的声音说:“我……还活着呢。”
宋明臻的头发早就乱了,额前的碎发沾在湿漉漉的脸上,看着更加憔悴。她顾不得自己,抬起被捏得泛红的手,去擦拭司钺嘴角的血。
可是她讨厌血,看见血就紧张,就不自觉地颤抖,就头昏眼花。她手上的力气难以把控,转眼间,不仅自己手上多了刺目的红色,司钺的脸上也花哨了许多。血渍已经遮住了他的半张脸,让他和死人更加相像。
宋明臻这才觉得害怕,她俯下身子,用额头抵着司钺的胸口,听着他短促的心跳,忍受着脆弱的泪珠大滴大滴地坠在司钺的衣襟上,说:“我该怎么救你啊……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救你啊……司钺!”
怎么救呢?司钺自己也不知道,以他现在的情况,他只知道该如何解脱。
能杀死所有中毒的北狄王牌军,“求仁”的毒,名不虚传。
他想伸出手来触摸宋明臻乱糟糟的发,却浑身疼得使不上力。好不容易清醒片刻,他又重新陷入昏沉之中。
于是,梦境和现实,越来越难以分开。
他仿佛看见了,年幼的时候,他呼啸欢悦着推开母亲的房门,想把新摘的桃花枝送给母亲,可一抬头,就看见他消瘦的母亲自缢于房梁之上,眼睛闭着,脸颊湿润,鬓边还戴着一朵新鲜的桃花。
他仿佛看见了,他的太子长兄难得带他去马场,却要他趴在地上学马叫,他不顺从,就被司卿的手下泼了一身马尿。
他仿佛看见了,那个晚上,他的父皇把他叫到跟前,随口给他取了个“司钺”的名字,让他明天一早跟着押送礼物的禁军远赴燕北,他父皇还说,你克死了你的母亲,留在宫中也是晦气,拿把刀杀杀人,没准是个好事。
他有些委屈,又有些恐惧,想撒开腿往西北跑,刚迈开腿,就发现手上牵着一个吊着胳膊的瘦瘦小小的姑娘。
小姑娘闪着一双大眼睛,她的眼睛里,装着无尽的戈壁和戈壁上肆意的风沙。
她对他很依赖,拉着他的手,随着他的步调奔跑。
有一群马队冲过来,马背上的人们都带着刀,带着弓箭。他们笑着、叫着、闹着,他们的嘴里都是血,是别人的血,他们是嗜血的魔鬼。
他们牵着的手忽然松了。小姑娘还站在原地,她吊着手臂的绷带都散了,可是她不愿流露痛苦。司钺正要重新拉起她的手,却被不知道什么人抱住了,那人要带他离开,离开这个让他暂时找到存在的意义的地方。
司钺怎么会心甘情愿地离开?他满头大汗,使劲伸着手臂,想去触碰小姑娘同样伸出来的手。
可是他做不到。
他听到那个姑娘说:“冤家哥哥,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司钺好不容易推开了禁锢着他、试图把他带走的人,转身再去寻那个姑娘,可是……
满眼都是带着血痕的刀,耳朵里充盈着马蹄声和嘶吼声。再仔细看一眼吧,那姑娘就在马蹄底下,已经被踏成了肉泥,血把风沙都染红了。唯有一支檀香木簪子还留在她脏乱的头发上,你几乎看不出来,簪子的纹饰是三条狐狸尾巴——刀工太稚嫩,怎么还有人会不嫌弃它而戴在头上呢?
一种从未有过的寒意透过骨头,从身体的每一寸皮肤反复折腾。他觉得天地在旋转,黑白在颠倒,他要跑过去,去把注定没有声息的姑娘带出来,想让她能被一个狭小的土地容纳,可是他无论如何也走不过去。走不过去,触摸不到。那小小的尸体越来越破碎,很快和这沙漠混为一体。
“楚寒!”司钺喊。他知道得不到回应,知道无法战胜上天的安排,可他还是扯着嗓子大喊,“楚寒!楚寒!……”
他从未如此冲动过,他好想也钻到马蹄下面,让刀剑把他砍倒,让箭羽穿过他的身体,让战马把他踏成肉泥,把血挤出来,也好和那小姑娘的血融在一起,互相做个伴。
他便真的往前闯,不管不顾,口中大声喊着:“楚寒!楚寒……”
把司钺抱在怀里、试图用身体温暖司钺的宋明臻,在听到这声呼唤的时候吓了一跳,却没有应答。
她不是楚寒。
宋明臻和楚寒或许是一个人,但也不完全是一个人。她们身份不同,经历也不同。楚寒已经死在了找到“冤家哥哥”尸首的那一天,
她现在要做的,是把司钺也带到现实当中来,让他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司钺已经出了一身汗,完全脱了力,眼白透过细微的眼缝露出来,身体细细密密地颤着。
宋明臻再三告诉自己要镇静下来。她转头看见当着门口的满是尘土的红漆桌子上,放着一个缺了边的碗。碗里什么都没有,闻一闻,也没有奇怪的气味,只是有一层土。或许这层尘土带着腐尸的气味,但宋明臻已经闻不到了。
她把碗拿到屋子外面,用雨水洗了,再接了一碗雨水,两口喝了,没觉得有什么怪味,只是凉。那凉意顺着口腔贯穿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片刻就把指尖都冻住了。
她又接了一碗,捧到司钺的面前。
清凉的雨水灌进嘴里,很快起了作用,把司钺从梦境里拉回来。司钺就着宋明臻的手,呛咳了两声,终于把雨水喝干净。
可是人清醒了,疼痛的感觉就更加明显。司钺痛得不住发出闷哼,在地上翻滚着。铺在他身下的干草已经所剩无几。
宋明臻急忙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料,塞进司钺的嘴里,让他死死咬住。她现在猜出了“求仁”的药效,这种药好似凌迟的酷刑,让人只想得一个痛快。
宋明臻不想让司钺寻这个“痛快”,她希望他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