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南,等天将亮的时候,宋明臻和孤野总算到了内城东门的朝阳门,若一直往东走,就可以到达外城十八门之一的麒麟门。宋明臻问:“每次给我折桃花枝,都要走这么远吗,孤野?”
“嗯。”孤野点头。
宋明臻得意地挺起了胸脯、翘起了下巴。被孤野肆意地偏爱,是她前半生最快乐的事。
快到卯时了,城门要开了。
值了一夜的岗,司钺小幅晃动僵硬的身子,领着几个手下小将官,从朝阳门的城楼上缓缓下来。他随意地扫视周围的环境,扫视着为生活奔波的来往行人。
朝阳门相比于其他内城的城门有些特别,因为它是唯一一个由禁军和兵马提督府掌管的城门,究其原因,也不过是陛下想让禁军和兵马提督府相互制衡罢了。
在这里驻军的禁军校尉名叫杨浦,和谢迎天的长子谢福是生死兄弟。司钺一直想找个机会把杨浦和他的手下除掉,可是迟迟没有找到借口,心里梗得慌,所以来朝阳门值守的次数明显比别的地方多。
司钺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正因为他的突然停顿,他身后有些困倦的兄弟们一个没留神,扑在他身后,且一个挨着一个,呼啦啦,好像一串等待裹上糖浆的糖葫芦。
踩了元帅的鞋子、挤了元帅的铠甲的几个小将都吓了一跳,困意立刻烟消云散。他们赶紧各就各位,瞪圆了眼睛等着元帅斥骂——虽说元帅一向宽容,不大因为小事斥骂他们。
这次也没有。非但没有,甚至连头都没有回。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能看见远处一个骑着黑色战马的姑娘在俯着身子跟她身边壮硕高大的男人谈笑。
那姑娘的长相在京城的大家闺秀中,算不上上乘,瘦得有些过了,好在精神不错,不至于让人误会她得了大病。头发很是松散,明显没有整理,便不属于“为悦己者容”的多情女子。她被一个蓝色印花披风裹着,坐在高头大马上,再被她身边的男人一衬,更显得弱不禁风。
但是她在笑,笑得自然、自由、自在,笑得眉眼都被初阳亲吻,笑得周围的空气都跳动起来。
司钺就静静地望着,躲在城墙阶梯上墙壁的阴影里。
有个站在最后面的小将官嬉皮笑脸地小声说:“咋的?咱们元帅好这口儿?”
立刻有人拍他的脑瓜,说:“那是玉镜公主,未来的太子妃!别瞎说!”
“你咋知道的?就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嘛。”小将官不服。
“你看她身边的那个高出你两个头的男人了吧,那是玉镜公主的贴身侍卫。我就没见过长那么高、那么壮的人!”
“哦~”小将官恍然大悟一般,不过他又说:“她不是要嫁给太子吗?这会儿不在鹊园待嫁,抛头露面的做什么?不嫌害臊嘛。”
有人笑骂他:“你那嘴是喝了粪吗,胡吣什么呢?不想要了早说,我给你剁了。咱们兄弟,我不收你的钱。”
小将官被人们骂了两句,反倒嚷嚷得更起劲,说:“我说错了吗?她都有三个未婚夫了,咱们瑨国的太子马上就是她的第四个未婚夫。这样的女人,不赶紧找个地方藏着,瞎跑什么?”
“不是说她以前有两任未婚夫吗?一个丞相之子,一个将军之子,怎么还有一个?”
“她自己说的呀,谁知道呢?”小将官说,“没准是什么年少相知的公子或者是雪中送炭的恩人,哦,一见钟情的落魄书生也有可能呦!”
其他人哄笑一场,说:“你小子,字识不了几个,怎么还跩上词了?我记得上次你因为站岗的时候打盹,被元帅罚写认错书,你还是求爷爷告奶奶地托了好几个人才凑了那么一篇……”
“瞎说!瞎说!”小将官一边推搡揭他短的兄弟一边说,“我的认错书是自己写的!自己写的好不好!元帅让我认字读书,我可一点没闲着!你老这么诬陷我,小心我揍你!”
“来呀,谁怯谁是缩头王八!”“加我一个!”“他还欠我一顿揍呢!”“哈哈哈……”人们笑着说。
司钺转过头去,用没有表情的脸对着他们。一句话不说,却带了不怒自威的气势。
好似半空中丢下来了一张捕鸟的大网,把这些被乌鸦附身的人们抓住了。这些年轻的将军们,立时没了声响。司钺的眼神多在他们身上停留了一会,他们更加忐忑,头使劲低垂着,好像要把它塞进靴子里。
宋明臻越走越近,不知道算不算幸运,她没有看见司钺。
司钺的眼睛重新回到宋明臻的身上,尤其回到宋明臻头上单调寒酸的檀香木簪子上。直到宋明臻快要走到城门口了,司钺才身形一闪,闪回城楼上,把宋明臻四下扫视的眼睛完全隔离开。
小将军们不明所以,说:“元帅,您怎么往回走啊?”“该换岗休息啦!”“您还有事儿啊?”
司钺一边走一边闷声说:“东西忘拿了,回去一趟。你们先走吧。”
司钺从来生活简单,除了铠甲和佩剑,身上没有多余的东西,他还能回去拿什么呢?人们不明白,站在阶梯上徘徊了片刻,才结伴离开。
城门在宋明臻到达的时候恰好开了,宋明臻和孤野便和几个早早候在这里的行人一起出了城。自从来到瑨国,出门好些次,出城却是第一次,宋明臻兴奋得有节奏地前后交替着晃动肩膀。
每一个动作,她不知道,都落在不敢露面的司钺的眼里。
出了朝阳门,再向南走不多远,顺着小木桥,过一条两丈来宽的小溪,就能看见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桃花林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描绘过一个仙境一般的村庄,村庄的出口,就是被这多姿多彩的桃花林掩盖着。“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嗯,花朵已然夺目,在山水的掩映下,更具风采。
宋明臻在粉红色的天地里穿梭,绕着迎风舞蹈的树木欢笑。纷飞的花瓣飘在她的头发上、钻进她的衣服里,她也兴奋不已,好像这样才能和这透骨的香气融为一体。
孤野也高兴,只是他没有宋明臻那样恣意地表达。他守在马儿的身边笑着,喉咙里发出“呵”的声音,却与旁人的笑声大有不同。
等着宋明臻跑累了,靠着一棵碗口粗的树席地而坐,孤野便提着两坛酒走过来,其中一坛送到了宋明臻面前。
“碧落不让我喝酒。”宋明臻仰着头说。
孤野的手却没有收回去,还停在原地等着。
宋明臻笑了,双手捧过酒坛,打开上面的酒塞,故作豪气地说:“碧落又不在这里,喝就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