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着脸皮应承宋明臻的恶语的司钺仰头坐着,感受着马车轻微的摇晃,缓缓地说:“明臻——我可以这么叫你吧——如果你愿意,我有能力送你离开……”
宋明臻好像被蜜蜂蜇了一下,浑身一颤。对,正如蜜蜂蜇了她一下,疼,且找不到一点甜蜜的感觉。
她突然坐直了身子,幅度虽不大,但足以显示她此时的震惊。
离开?司钺想让她离开?为什么?怎么离开?
司钺想让她离开,但瑨国和黎国的人们,不会希望她离开。落在她身上的眼睛何止千万。
就算她真的不顾一切地消失不见了,解脱了,那么帮助她逃脱的司钺,又会面对什么残酷的命运呢?
所以,她是不能离开的。
但司钺好像看透了宋明臻的想法,说:“你也不要担心什么两国盟约。因为灭狄之战,陛下对黎国很是感激,就算没有这场联姻,也不会和黎国交恶。太子和整个谢家,不过是想利用你的身份,给太子顺利登基增加筹码,待他实现了夙愿,你就失去了利用价值。这不是属于你的好姻缘,你不要勉强。我可以先将你送到燕北,等事态平息下来,你想回黎国也行,留在瑨国也行——瑨国有很多地方山清水秀、风景如画,你真该去看看。”
“你呢?”
“什么?”司钺转头望向宋明臻,“我什么?”
宋明臻:“你想用自己的前途命运,换我自由吗?你应该知道,这场联姻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它牵扯这很多人的利益。送我离开,你知道你会面对什么样的惩罚吗?陛下、太子、四大家族,瑨国、黎国乃至整个天下,谁能放过你?谁又能救你呢?想想司慕的前车之鉴,就是你的好兄弟赫连绰,也不会不顾家族的荣耀而救你的!”
司钺听到宋明臻的“关心”,心中升腾起奇特的感觉。他说:“这不是你该想的东西。你经历了那么多不好的事,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这里来,其实是我造成的。送你离开,就算是我对你的补偿吧。”
“谁要你的补偿!”宋明臻的气恼不减反增。似乎为了迎合她,马车颠簸了一下,发出了“咚”的闷哼。与之相呼应的,是司钺佩剑敲打车底的清脆的响声。
宋明臻咬着牙说:“事情是我做的,人是我杀的,与你何干?我再警告你一遍,收起你廉价的同情心!已经走到这一步,我就只能接着走下去,不能回头了!”
“那么,你还要杀多少人呢?”司钺也提高了嗓音。
宋明臻不明所以:“你什么意思?你来见我到底是为什么?”
司钺收回了停在宋明臻身上的视线,说:“你是不是想杀凤凰寨的三当家沈穆?”
宋明臻:“……”
宋明臻没有及时回应,让司钺误认为这是一种承认的方式。司钺的语气中带了浓重的落寞,说:“杀掉沈穆和太子有关吗?为了和太子合作,你就要杀人吗?太子值得你这么做?明臻,手上一旦沾了血,这辈子就洗不掉了。因果报应,有一天你要付出代价的。”
宋明臻虽没有弄明白司钺所谓的“杀沈穆”到底是什么事,但她不想听司钺“普度众生”一般地劝阻她。而且,沈穆是冯煌的三叔,冯煌和司钺又有将近七年的交情,司钺为了沈穆而亲自来见她,宋明臻认为,一定和冯煌有关。
为了冯煌而“诅咒”她“因果报应”、“付出代价”,一向冷静的宋明臻,此时此刻竟然丧失了理智,顾不得什么体面和身份,将盖在身上的礼服掀翻在一边,粗鲁地拍打车壁,示意马车停下。
等马车停稳了,周围的一切都沉浸在黑夜的寂静中,宋明臻身体前倾,冷笑着对司钺说:“怎么,杀人如麻的沙场刽子手,以为到了京城就能变成圣人吗?嘲笑我手上沾了血,你不觉得羞愧吗?你想羞辱我,尽管来呀,何必装成关心我的样子,让我变得更加不堪?”
“我……我怎么会……”
“你认定我要杀沈穆,好啊,我就认下了,反正我身上背负的人命数也数不清,难道还怕多他这一条吗?等我过两年被杀了、被剐了,被五马分尸、挫骨扬灰了,进了地狱,灵魂也不得安宁、不入轮回……”
“宋明臻!”司钺有点害怕,作为一个杀人无数的三军统帅,他竟然有了害怕的情绪。他想打断宋明臻的诅咒。
可是根本不可能,宋明臻不管不顾地说:“我也不会后悔的!宋天极他该死!博也和摩诃多赤也该死!不只是他们,将来还有很多该死的人会死在我的手里!为了达到目的,我是不会罢休的!司钺,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免得我拉着所有人陪葬,要么,滚开!”
如果光线充足,司钺一定能看到宋明臻眼眶里的水光,看到她抑制不住而颤抖的手,但是他没有,他只能看到一个消瘦的轮廓,和那个轮廓之外无法束缚她的衣衫和饰品。
守在马车外面的碧落和梁洪涛,并不理解两个人的说话会变成一场带有咒骂和威胁的争吵,他们都静等着宋明臻的命令。尤其是碧落,她的右手一直停放在剑柄处,眼睛死死地锁在车门上。
司钺清楚地意识到,此次的劝阻,已经以失败告终了,而且失败得很彻底,令宋明臻对他完全丧失了信任。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问题,但他至少知道,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司钺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向外走。
“从这个门里出去,我们就再也不要见面了。”宋明臻说。
司钺没有回头,却回答说:“世事难料。”
“我答应送给你的三份大礼,今天之后依然作数。过不了多久,我的‘礼物’送到,我们就……”
“扯平,是不是?”
“对!扯平了!”
“好。”司钺第一次真正地应下“扯平”这桩买卖。
等司钺跳下马车,碧落立刻钻了进去。宋明臻原本还昂着头硬挺着,等感觉到司钺走远了,她才垂下头颅、垮下脊背、坠下一串泪珠……
宋明臻心痛地想:司钺走了,再也不会回头,不知道会带走多少永远也解释不清的偏见和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