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沃丹。
骠骑兵们整队的时候,斯库尔上校漫步在圣乔治河畔,最后检视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石板路被淡青色的烟雾所笼罩,街道中央燃烧着成堆的松枝和艾草,空气中满是奇异的香味据说这样可以驱散瘟疫。
不断有巨大的原木穿过烟雾的帷帐,从上游漂下。
原木被船工牵引靠岸,手持利斧的男人们早已等候多时。分支树杈被劈成木柴,粗大的主干被送进隆隆作响的水力锯木工坊。
重建家园需要木材,冬季采暖需要燃料。
叛军政府解除了采伐限制,森林上百年来积累的物质和能量正被重新释放。
斯库尔的目光停留在工坊外侧的巨型水车上一座锯木工坊已经投入使用的同时,还有五座锯木工坊正在搭建。
马蹄声清脆,盖萨上校骑着黑色骏马,快步来到斯库尔身旁。
“在看什么?”盖萨问。
斯库尔嗅着空气里的松木香气:“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盖萨循着斯库尔的目光看去,不禁发笑:“不就是水车吗?”
“是水车。”斯库尔回答:“又不止是水车。”
咚!
咚!
咚!
空气中传回有节奏的沉闷震颤。
盖萨隔河眺望,一座座高耸的木塔在薄雾里若隐若现。
“嗯,不止是水车。”盖萨砸了咂嘴:“还有打桩机。”
在河对岸,数以千计的普通人正在做一件冬季很不常见的事情盖房子。
天寒地冻,施工困难,所以那些人打造了大量的工程机械:塔式打桩机、依靠畜力驱动的起重机、可以移动的吊车……
那些人使用着修筑教堂、堡垒、宫殿等大工程才会用到的巨型机械,盖出来房子却简陋到令人感到可笑。
那究竟算是什么房子?
四根木桩钉上木板就是四面墙,再扣上同样是木板做成的房顶便宣告竣工。与其说是住宅,倒不如说是监狱。
与此同时,在对岸的建筑工地。
“再往我这边来一点!”梅森的嗓子已经喊得沙哑,他大幅度地挥动胳膊,指挥起重机的操作者:“好了!可以了!放下!放下!慢一点!”
被吊到半空中的房顶缓缓降下,等房顶坐稳以后,带着小锤的木匠便抽走支架,将房顶固定。
不同于正常盖房子“先架房梁、在搭房顶”的流程,梅森负责营建的这些房屋,全都是预先在地面造好房顶,然后再用起重机吊装上去。
最初时被惊得目瞪口呆的铁峰郡人,如今已是见怪不怪。
如果有人认为这些房屋看起来像监狱那他想得一点也没错!
因为这些房子的设计,完全是照搬梅森曾任职的劳役牧场的板房。
更有甚者,为进一步节约建材,热沃丹的这批板房还采用了“联排”的结构。即,房屋紧挨着房屋,一堵墙、两家用,大大节约了木料。
要知道,即便是劳役牧场的板房,也勉强称得上“独栋”。而热沃丹的板房连囚犯的板房都不如。
海蓝的联排房屋是石头建筑,石材坚固厚重,具备很强的隔音能力。
热沃丹的联排板房,两间房屋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除了视线以外什么也没法隔绝。
但正在修筑这些板房的铁峰郡人却迫不及待地想要搬进去。每个人为此都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争分夺秒紧张施工。
因此除了被疏散到旧城区的妇孺,绝大多数滞留在热沃丹的铁峰郡人仍旧只有无法御寒的简陋帐篷里。
而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
所以美观和舒适目前还不在考虑范围内。
建筑工地,男人、妇女、老人、小孩并非建筑工人的建筑工人们分工明确、有条不紊。
凡是参与过热沃丹备战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些男女老幼沿用了筑城时期的组织形式。
甚至与守城时“谁修哪段城墙,就去哪段城墙防守”一样,盖房子也是“谁盖了哪些板房,就去住哪些板房”。
统筹筑房工程梅森看着忙碌的施工现场,忽然感到一丝忧虑:“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丢人的作品了。”
“阁下?”半边脸被骇人胎记覆盖的[恶魔]昂斯察觉到异样,问道:“您不高兴?工程不是很顺利吗?”
“建起来容易。”梅森咂了咂嘴:“将来想拆可就难了。”
“拆?为什么要拆?”恶魔昂斯的情绪一如既往冷淡:“不过真想拆也不难,这种木头板房,一把火就能烧得精光。”
梅森苦笑着摇了摇头,忽然想到什么,神情变得悚然:“坏了!这些房子……以后该不会被叫做‘梅森房’吧?”
……
“现在呢?”盖萨问斯库尔:“你还觉得一套上校制服能收买得了他们?”
斯库尔神色淡然:“至少我现在很确定,蒙塔涅上尉绝无可能被收买。”
……
“谈判?”安德烈问温特斯:“真的能信任他们?”
“信任是一码事。”温特斯叹了口气:“但我总感觉,他们不可能真正接纳我们。”
……
“那放任他们不就等于是在养老虎?”盖萨眉头紧锁。
……
安德烈支着下巴,满不在乎地说:“说来说去,早晚还是要打一仗。”
……
“目前来看,动用武力的成本将远超我们能接受的限度。”斯库尔看着河对岸忙碌的人影,看着盖萨:“等到他将土地分配下去,事情还会变得更加麻烦。”
……
温特斯的情绪有些消沉:“他们想谈判,那就谈判吧。铁峰郡现在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
……
“眼下的局势你也知道。”斯库尔重重地说:“无论如何,至少先稳住他们。一定要避免横生枝节,打乱‘更重要’的战略。”
……
“不管怎么样,如果能少流血。”温特斯拿定了主意:“那最好还是能少流血。”
……
骠骑兵们已经整装待发,斯库尔上校和盖萨上校踏蹬上马。
除了原定的送行者,还有许多铁峰郡的士兵和热沃丹市民自发前来送行。
温特斯平稳地端着酒杯,缓步走到三位上校马前。
按照帕拉图传统,在有女主人的情况下,“马镫酒”应该由女主人奉上。
不过温特斯坚决要亲自为三位校官送上马镫酒,所以今天就没有喜闻乐见的亲吻女主人环节。
温特斯不愿说那些虚浮的华丽辞藻。他站在马队前方,无比郑重地抬手敬礼。
无论如何,当赫德诸部的入侵时,这些帕拉图骑兵带着他们的马刀来到铁峰郡,温特斯发自内心地感激他们。
虽然听起来很庸俗,但同仇敌忾永远是建立战友情谊最快的方式。曾经肩并肩浴血奋战过“战友”,如今要分别,总是有些不舍。
安德烈的情绪最激动,眼眶都有点红了。也就是铁峰郡没有酒喝,导致大家尚且比较理智。
要是严格按照帕拉图人的风俗,双方现在早就淌着眼泪、流着鼻涕、醉醺醺地抱到一起说些奇怪的话了。
“行啦,行啦。”盖萨上校打了个寒颤:“你可别说什么肉麻话,我接受不了。”
“其实,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在铁峰郡多停留一段时间。”
“不用担心,打仗哪有生病的?”旧事重提,盖萨颇为无奈:“人聚集得多,自然就会生病。等过些日子难民散去,那个什么亚琛瘟疫自然也就没有了。”
关于这件事,已经进行过多次谈话。之前没法说服盖萨上校,送别时的短短几句话也不可能说服。
温特斯整理情绪,颔首致敬:“谢谢。”
“你还是去谢谢博德上校吧。”盖萨上校抓了一把光溜溜的后脑勺,语速飞快:“再说我们也不是来帮你的。赫德人嘛,无论什么都是要杀的……都怪亚当斯将军,什么[拦截战略],完全就是狗屁!铁峰郡要是完蛋了,那赫德人不是绕个弯就从铁峰郡回荒原了?他在沃涅郡的界河拦截还有什么用……还得我们来给他擦屁股……”
温特斯留盖萨上校一个人自我辩解,端起另一杯酒走到罗纳德少校马前。
“很抱歉,少校。”
罗纳德少校笑着摇了摇头,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最后,温特斯端着酒杯走到斯库尔上校马前。
斯库尔接过酒杯,注视着面前晚很多期的后辈,长长叹息一声,千言万语最后剩下一句话:“如果你当初来雷群郡……那就好了。”
温特斯没有说话,只是颔首致意。
……
市政厅二楼的窗户后面,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默默注视着送别的人们。
“你就跟我们走吧,莫罗。”另一名身穿骠骑兵制服的尉官拽着面具男人的衣袖,苦苦相劝:“你还有未婚妻在等你!”
莫罗上尉沉默无语。
骠骑兵上尉知道面前这位同期一旦打定主意,便会顽固的像块石头。
骑兵队随时可能开拔,骠骑兵上尉焦急又气恼地问:“你到底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你至少得说服我吧?”
“还有很多很多人,就像我之前那样被赫德人像奴隶一样驱使着。”莫罗上尉看向那个正在奉马镫酒的背影:“那个家伙说要……不,他说他能把我们的人带回来……所以我暂时不会离开这里。”
骠骑兵上尉哑口无言,他一跺脚:“那你至少得写封信给杜妮娅!让她知道你还活着!”
莫罗无意识地碰了碰面具,铁面具的冰冷触感传回指尖,他冷淡地说:“还是让她觉得我死了比较好。”
……
尖锐的军号声响起,威风凛凛的骠骑兵策马出城。沃涅郡的战事还没有结束,骠骑兵还要继续挥舞他们的马刀。
然而对于铁峰郡人而言,骠骑兵们的离去就像是某种“标志”,将明天和昨天分割成两段。
虽然还有小股特尔敦人在下铁峰郡游荡、虽然还要防备沃涅郡的敌人流窜进铁峰郡、虽然重建家园无比艰难,但是最黑暗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人们开始可以期盼着一些美好的事情的到来。
随帕拉图骠骑兵一同离开的还有安托尼奥·塞尔维亚蒂。
安托尼奥军务在身,不可能长时间留在铁峰郡。
他来的时候只带了一小队护卫,走的时候还是那一小队护卫外加堂·胡安中尉。
堂·胡安来到铁峰郡,原本是为了带温特斯回维内塔。不过目前来看,这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按照胡安学长自己的说法,九月份的天气还不错,现在的帕拉图实在太冷,他有点想家……
尊重堂·胡安本人的意愿,温特斯没有强行挽留学长,安托尼奥也没有强令胡安中尉留下。
至于莫里茨中校……在与莫里茨有过一次闭门谈话后,安托尼奥做出了“人事调整”。
莫里茨收到了口头委任,在编制上,他已经不再隶属于第三“大维内塔”军团,而是成为了[维内塔军事顾问团]的一员也就是理论上将会为帕拉图第二共和国提供援助的军事实体。
温特斯还没有意识到,其实安托尼奥早就把最好的部下派给了他。
……
安托尼奥、胡安学长、罗纳德、盖萨……许多人一下子离开,温特斯的心里陡然变得空落落的,甚至变得有些无所适从。
好在,他终于有了大把的时间逗狗、喂马、睡觉,以及更重要的陪在安娜身边。
不过安娜……安娜有安娜的烦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