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万籁俱寂,夜行动物的一天由此开始。
一只野兔悄悄离开刺槐丛中的浅浅土穴,沿着已经重复走过许多次的隐蔽小路外出觅食。
不过野兔不知道,它的兽径早已被发现。
天亮以后,两名穿袍子的人一前一后走上山坡,来检查昨天下的套子。
野兔装死,黄褐色皮毛使它看起来如同一蓬枯草,但却骗不过猎人。
“[赫德语]那里!哥哥!”走在后面的少年惊喜大喊。
走在前边的青年也看到了猎物,他抿住嘴唇、取下短弓,示意弟弟安静。
晚了,野兔已经被吓到。
它拼命扑腾,跃起又落地,试图摆脱后腿的束缚。
绑住野兔右后腿的东西,是一根富有韧性的皮绳,没那么容易弄断。
可踏中陷阱的猎物也是一只强壮的成年雄兔。垂死挣扎之下,它竟将固定皮绳的树枝硬生生拔掉。
甫一重获有限的自由,野兔立刻拖着绳索和木棍扎向灌木丛。
“[赫德语]兔子要跑了!”少年大呼小叫。
青年深深吸气,挽开短弓,闪电般射出一箭。
虽然手里的弓是用树枝做的劣品,虽然搭上的箭连尾羽也没有,但青年还是射中了猎物。
少年兴高采烈跑进灌木丛,把野兔捡了回来。
兄弟二人找了处避风的地方,少年搜集枯枝败叶生火,青年将猎物剥皮开膛,直接动手烤野兔。
毫无疑问,青年和少年是赫德人当然啦,他们自己不会这样认为。
在青年和少年的认知中,并不存在“赫德人”的概念,他们只是“泰赤”头领的属民。
滂沱河之战结束以后,铁峰郡方并未直接监禁泰赤部人马,而是仅仅将后者驱逐至滂沱河南岸,仍旧由泰赤本人管着。
那时候,温特斯决定一切以歼灭特尔敦汗帐为最优先,抽不出多余力量处理泰赤部。
于是泰赤部降兵被“放置”在下铁峰郡,温特斯给驻守徒涉场的两个连队的任务只有一句话:不要再让泰赤部进入中铁峰郡。
泰赤本人也算配合,没在铁峰郡军与特尔敦汗帐会战时搞什么小动作准确来说,泰赤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中铁峰郡的战况。
作为交换,这段时间泰赤部降兵的吃喝都是由铁峰郡方面供应。
铁峰郡人自己都只能吃黑面包,能提供给泰赤部的当然也只有黑面包。
可赫德诸部的日常饮食主要是粥饭和奶制品,偶尔打猎有收获可以吃肉。日复一日啃干粮,赫德人的胃也扛不住。
为了稳住降兵,铁峰郡方面每天都会提供一定分量的肉类。
只不过那些肉都进了头领们的肚子,底层的属民和奴隶不得不自己想办法例如下套抓兔子。
野兔几乎没肥肉,不能烤太久。
见火候差不多了,青年便用佩刀将兔肉分成小块,又取出装有湖盐的小皮囊,给弟弟蘸着吃。
少年撕扯着兔腿,吭叽着问:“[赫德语]哥哥,你听说了吗?”
青年慢慢咀嚼着兔头,仿佛要将每块骨头都咬碎、把所有骨髓都吸出来:“[赫德语]听说什么?”
“[赫德语]白羽还有德吉……那几人每晚都会像麻雀一样嘀咕好久。”
青年冷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赫德语]你我也该去入伙。”见哥哥不置可否,少年有些着急:“[赫德语]这种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你我还是跟着白羽,想办法跑吧!“
青年还是没说话。
少年使劲扔掉兔腿骨,满腔怨气道:“[赫德语]你就不想回家吗?哥哥?那颜再也不是雄鹰了,他被那头狼夺去了魂魄!白羽说,泰赤那颜要把你我都献给那狼……”
青年啐掉碎骨头:“[赫德语]闭嘴。”
见哥哥有些不悦,少年乖乖收声。
“[赫德语]如果你都能知道白羽在想什么。”青年捡起弟弟丢掉的兔腿骨,用草叶擦了擦,放进嘴里咬得吱嘎作响:“[赫德语]那颜很快也会知道的。”
少年瞪大眼睛、张大嘴巴。
青年继续说道:“[赫德语]要回家,得先有马。没有马,你我就算累死也走不过茫茫草原。而马都在头领们手里。”
受降之日,温特斯命人收走了降兵的战马和武器,仅给降兵留下随身佩刀。
因此青年猎兔用的弓和箭都是用树枝临时做成的,很不合手。
但温特斯又特意给泰赤本人留下了一些马匹和兵刃用于镇压特尔敦人。
“[赫德语]那……那咋办?”少年一下子就蔫了。
青年看了一眼弟弟:“[赫德语]闭上嘴、睁大眼睛。我来想办法,你不要胡乱掺和。”
少年又活了过来,缠着哥哥要问个究竟。
不过青年知道弟弟藏不住事,所以坚决不肯透露。
被磨得没办法,他才稍微提了一句:“[赫德语]又不是只有泰赤那颜,南面还有其他头领……还有武器和战马的头领……”
兄弟二人正准备熄灭营火,北边的山坡下忽地拐出一队骑手。
那队骑手看到火光,径直驰向兄弟二人。
青年一瞧来者的高头骏马、紧身装束和骑马姿态,就知道对方不是本族人。
“[赫德语]逃!”青年拽着弟弟撒腿狂奔。
可是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两兄弟很快就被骑手追上并围住。
为首的骑手解下三角巾,有些纳闷地问:“你们跑什么?”
青年明显感觉到弟弟的体重一下子压在他身上,实际上他的腿也情不自禁发软。
因为他看见的是一张几乎刻在骨髓里的面孔。
正是这张面孔的主人夺走了泰赤那颜的魂魄;也正是在这张面孔马前,青年交出了武器和战马他弟弟口中的“狼”来了。
温特斯瞥了一眼还在发愣的翻译。
翻译紧忙拨马向前,将保民官的话翻译给两个赫德人听。
青年赫德人没什么反应,倒是看起来年纪还小的赫德人忽然“扑通”一声跪地,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
“这又是干什么?”温特斯哑然失笑,看向翻译。
翻译听了好半天,颇为尴尬地回答:“阁下,他说想要给您当门内奴隶,为您开门、牵马、提刀、端酒……后面的没太听清楚,大概都是类似的杂事。”
温特斯听罢,很想给小赫德人一鞭子。
这种甘愿为强权当奴隶的心态令他说不出的反感,但是想到赫德社会的状态,他也没法苛求什么。
温特斯摇了摇头。
翻译立刻向对方转述保民官的态度,还贴心地补充解释:“[赫德语]血狼大头领的部落不要奴隶,也没有奴隶。”
小赫德人先是陷入迷茫,很快回过神来,又热切地问了几句。
“阁下。”翻译更加尴尬:“他问您,如果您不要奴隶,那您要不要侍卫?马夫?”
“你这家伙,到底和他说了什么?”温特斯用鞭子轻轻抽了一下翻译的后背。
“没说啥呀。”翻译挠了挠头:“就是如实翻译您的话。”
大多数文员刚见到蒙塔涅保民官时,都会不自觉带着一丝敬畏和恐惧。
不过跟温特斯来到下铁峰郡的翻译属于“资深”文员。在温特斯身旁行走久了,恐惧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轻松和亲近感。
温特斯收起笑意,看向一大一小两个赫德人,严肃地说:“回家去吧,如果活不下去再来找我,不过不要带着刀剑来了……泰赤头领现在在哪?请带我去见他。”
翻译用赫德语复述过这段话以后,青年赫德人抚胸鞠了个躬,伸手示意方向。
“他说跟着他走就行。”翻译说:“他会带您去营地。”
两个赫德人走在前面,温特斯一行骑手跟在后面。
“阁下,我实在弄不明白蛮人在想什么。”作为随行人员之一,雅科布·格林先生目睹了刚才那一幕:“之前恨不得杀光咱们的难道不是他们?现在又主动要给您当奴隶?难以理解!”
温特斯想了想,他有很多话想说,最后还是简单回答:“为了生存。”
雅科布·格林先生很想继续聊下去,不过见保民官没什么兴致,也就没有继续这一话题。
一行人很快便抵达泰赤部的营地。
眼前的景象与格林预期中肃杀、阴暗的蛮人巢穴大相径庭。
因为已经不需要再打仗,所以泰赤的部众都在想方设法搞吃的。
各种动物的皮毛胡乱晾在树枝上,禽类和鸟类的绒羽被风吹得到处都是。有赫德人正在打磨骨箭头,还有赫德人提着钓竿往外走。
在距离营地一箭远的地方,海因里希打出了血狼的个人旗帜。
泰赤部营地的气氛陡然一变,外出的赫德人拼命往回跑,营地内的赫德人想看热闹又不敢靠近。
温特斯带着一小队骑手,礼貌地在营地入口处等待。
周围的赫德人越聚越多,雅科布·格林这才意识到降兵仍旧是半个敌人,他下意识扶上剑柄。
“阁下,要不然我们直接进去吧?”格林低声询问。
“不必担心。”温特斯安抚随行的文员:“不能直接进去我们需要尽可能维护泰赤的权威。”
很快,营地内响起阵阵号角,泰赤带领一众科塔、那颜走出营地。
温特斯也翻身下马,在部众们眼里,泰赤是以一种对等的姿态将帕拉图冠军迎入营地。
对于胜利者而言,这或许有些不公平;如果安德烈也在场,说不得还要发脾气。
好在温特斯一向不在乎这些东西。他已经取胜,无需继续折辱泰赤。
更何况温特斯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特尔敦部的彻底崩溃。
一进入内帐,主宾就彻底卸下面具。
双方原本便是敌人,现在仍旧是。与其维持虚假的礼节,不如直奔主题。
泰赤扬手驱走手下的头领,温特斯也颔首示意部下安心。大帐内只剩下温特斯、泰赤以及双方的通译。
“[赫德语]你能大摇大摆走进这里。”泰赤费力地在软榻坐下:“[赫德语]说明特尔敦部已经完了。”
温特斯与泰赤隔案而坐,平静地陈述:“烤火者的确死了。”
泰赤重重叹了口气。
温特斯观察着对方虽然泰赤对烤火者的败亡也有一部分责任,但对方此刻的悲怆倒不像是假的。
泰赤的神态、身材以及大嗓门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真实年龄,而现在他像是一瞬间生出白发、爬满皱纹,变成垂暮的老人。
老赫德人问:“[赫德语]烤火者死了,我的部众你是如何打算?杀光?”
“的确有过这个计划。”温特斯诚实地回答。
译员表情僵硬,不知是否应该翻译这句话,但是泰赤的通译已经附耳告知泰赤。
“[赫德语]你的伏兵已经到外面了?”泰赤冷笑:“[赫德语]为什么不动手?”
“反复考虑过之后,我认为使你和特尔敦部继续存在,更有利于我的利益。”温特斯停顿片刻,缓缓开口:“所以我不仅会放你们走,而且会归还你们的战马和武器,再给你们一百车粮食。除此以外,我还会将烤火者的遗体提供给你。”
赫德诸部虽然风俗各异,但是[将战死者的遗体送还家属]这一行为,无论在哪个氏族都能得到重酬。
在个别氏族,归还遗体者甚至可以继承死者的财产和妻儿。
拿到烤火者的遗体,即代表有权给烤火者治丧,一定程度上等于拥有分配烤火者遗产的权力。
温特斯直视泰赤:“我对你和你的部众只有一个要求尽快返回大荒原。”
……
与此同时,[青马]和[石箭]回到了特尔敦部的越冬草场。
大火给特尔敦人造成的损失难以估量,因为后者根本没有扑灭火灾的能力,只能逃亡。
人能骑马逃走,可是牲畜呢?帐篷呢?
来不及赶走的牲畜被呛死,来不及带走的财物被焚毁,特尔敦人带着仅剩的财产,不得不再次迁徙。
比起天灾绝大部分特尔敦人仍旧认为火灾是天神降怒,更加危险的是其他部落。
此刻的特尔敦部迫切需要一支大军,只有这样才能吓退诸部觊觎的目光。
然而大军已经被烤火者带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留下守灶的头领们不得不召开“大会”议事。
有守灶的头领坚决要等烤火者回来,也有守灶的头领含蓄地表示或许可以暂时投奔海东部、苏兹部……或是干脆各走各路。
大头领们在大会争执不休时,青马和石箭竭尽所能找来一切能寻到的小头领、小头目。
青马和石箭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有一个大部落愿意为特尔敦部的小部族们提供草场和庇护那部落名为“赤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