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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烈火

作者:尹紫电 字数:4838 更新:2023-02-11 05:36:44

火。

一直烧到天边的火。

季风助威,大火烧成一条线,朝着东边席卷而去,眨眼间已经扩散到视野之外。

被困在火场内的野兽发疯一样四散奔逃,旱獭老鼠被本能驱使着朝更深处挖掘。

浓烟滚滚直冲天际。雾霾被西风裹挟,一直飞向几十公里外的铁峰郡。

安德烈亚·切利尼中尉啐着嘴里的黑灰,面无表情驱马走在烈火焚烧过的焦土上。

空气炽热、余烟呛人,马儿焦躁不安喷着响鼻,安德烈的部下同样咳嗽不止。

纵火不用太多人,安德烈将部下分成五队,分别前往无人区各处。

“那边火头小了。”安德烈指着东北面的一处山坡:“去补一下。”

两名骑兵敬礼,跃马而去。

火灾在草原上并不罕见,一次雷击、一次疏忽大意,都可能导致火神降威。

然而对赫德人而言,故意纵火引天神之怒却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

与烧到天上的森林大火不同,草原大火的火头很低,远远看上去就像一道矮墙。

森林高高的植被阻碍了风的流动,而草原空旷无垠,狂风可以带着烈火肆无忌惮席卷大地。

尤其在大风天气,火焰蔓延的速度快得恐怖。

惊慌逃窜的动物或是被爆燃的火头追上,或是跑着跑着一头栽倒。

安德烈的战马踏到一块石头,石头焦黑的表面被马蹄蹭掉,露出内部暗红色的嫩肉。

安德烈盯着“石头”仔细辨认应该是一头小羚羊。可怜的小东西生在春天、长在盛夏,还没等经历过第一个冬天就葬身火海。

轻轻拉扯缰绳绕过小羚羊的尸体,安德烈四下环顾,曾经生意盎然的草原如今已经被烧成炼狱般的死境。

大地满目焦黑,仅有几处尚未燃尽的暗红色余烬忽明忽暗,如同垂死者的喘息。

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一队骑兵正朝着安德烈疾驰。

“是长官A。”卫士急忙向安德烈汇报。

堂·胡安带着骑队一路飞奔到安德烈面前。

“走吧!”胡安中尉大大咧咧对学弟说:“蛮子已经朝这边来了。”

安德烈握着缰绳,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沉默良久,他缓缓开口:“不够。”

“不够?”堂·胡安不明所以:“什么不够?”

“烧得不够。”

堂·胡安先是吃惊,而后狂笑,最后仰天大笑:“至少烧了几十万公顷的草场,还不够?草原这么大,怎么可能都烧干净?够啦。”

说完,堂·胡安招呼铁峰郡的骑兵们:“前面是火场、后面是敌人。咱们朝北边走,绕过火场,经沃涅郡回铁峰郡。”

“遵命!”骑兵们齐声回答。

铁峰郡在上游,沃涅郡在下游。越往下游去,[大角河-光辉河]的水量越大,越难横渡。

所以温特斯安排骑队重点焚烧上游也就是下铁峰郡和中铁峰郡边境的草场。

铁峰郡的骑兵中队人手有限,上铁峰郡以及更往北的地方也就无暇顾及。

“走吧。”堂·胡安拉着安德烈的衣袖:“你还烧上瘾了不成。”

“烧得不够。”安德烈眼神冰冷:“火很好,但是风向不对。”

“什么意思?”堂·胡安松开手.

安德烈用马鞭指着火场上的浓烟:“夏季风朝西,冬季风朝东。而我们在东边、赫德人在西边。这样烧,只能烧掉牧草、烧到铁峰郡,烧不到赫德人。”

“那怎么办?”堂·胡安哂笑:“总不能请主赐福显灵,调转风向吧?”

“学长。”

“什么事?”

“想烧到赫德人,就得去赫德人的更西边。”安德烈的表情很平静:“把你的骑队的战马都给我。”

“你想干什么?”堂·胡安沉着脸:“你他妈疯了是吧?”

安德烈没回答。

“西边?”堂·胡安伸手一指,喝问:“蛮子就像一张网扫过来,到处都是赫德轻骑,你怎么过去?”

安德烈没回答。

“就算能突破那张网,再往西去还是蛮子的地盘。”堂·胡安抓着安德烈的衣领,咄咄逼问:“向导没有、语言不通,四面八方都是敌人,你怎么生存?

安德烈还是没回答。

“没有后方、没有支援、甚至没有计划!”堂·胡安厉声呵斥:“这是什么狗屁作战!一步走错就是全军覆没!鲁莽、愚蠢、一窍不通!”

安德烈漫不经心地问:“那你跟我去吗?”

“去。”

……

焚烧草场的浓烟一直飘到几十公里外,铲子港也笼罩在雾霾之中。

铲子港镇长波塔尔咳嗽着走进教堂,大声抱怨:“妈的!什么鬼天气?到底是哪里起火了?”

阿尔法先生坐在祭坛前的座椅上,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一张告示。

听到波塔尔的粗鄙之语,阿尔法先生头也不抬地指了指圣徽:“注意言辞,波塔尔先生。”

波塔尔镇长紧忙划礼。

“您这是在看什么?”波塔尔镇长谄媚地笑问。

“这个?”阿尔法先生扬了扬手上的告示:“《备虏指南》,热沃丹今早送过来的。”

特尔敦人的首级被送往各村镇传览,一并送到各村镇的还有《通讯公告》和《备虏指南》。

铲子港因为首级比较多,所以没有“传首”,只有公告和指南。

在临时增刊的《通讯公告》里,叛军将铲子港的胜仗向着铁峰郡各村镇乃至临郡热烈宣扬。

不过在公告中,执笔者刻意模糊“铲子港政府”和“铁峰郡政府”的界限……这大概就是掌握话语权的好处吧。

“咱们拼死拼活打仗,结果被叛军拿来邀功。”波塔尔粗声粗气地大骂:“真他娘的憋气!”

“也不能算邀功。不是还表扬了铲子港人吗?”阿尔法先生轻轻敲着纸面:“倒是这备虏指南有点意思。”

“有意思?”波塔尔镇长脑子有点糊涂。

阿尔法先生拿出之前的几份公告,笑吟吟地说:“虽然不确定执笔人是谁,但对方编顺口溜的本领可是越来越厉害啦。”

波塔尔镇长更加莫名其妙。

“[藏好粮,备好枪;蛮子来,莫惊慌];[与他躲、与他绕,就是不与他硬拼];[蛮子少、围杀他,蛮子多、躲着他]……”阿尔法先生的笑意几乎藏不住:“其实是主权战争时期‘森林乞丐’的战术,被编成顺口溜。”

“噢。”波塔尔似懂非懂地回答。

波塔尔知道“森林乞丐”,也知道“战术”,可这两个词放到一起他就不知道了。

然而指南的内容波塔尔一听就懂,无非是告诫农民们藏好粮食财务,赫德蛮子过来就往森林里逃。

“发下去。”阿尔法先生把指南递给波塔尔:“贴到各村。”

“发下去?不截留了?”波塔尔大吃一惊。

此前热沃丹送来的公告,除非传令骑兵自行送往各村镇,否则铲子港一律截留不发。

“这份指南不用截。”阿尔法淡淡地笑着:“我可写不出来这东西。”

……

肆虐的大火令特尔敦部上下一片惊慌。

烈火刚刚起势的时候,远在五十公里外的特尔敦人便发现端倪大荒原地势平坦,冲天而起的浓烟藏都藏不住。

烤火者匆忙召集诸科塔于大帐议事。

特尔敦部的行军方式如同迁徙,根据麾下马匹数量,每名科塔都占据着数公里乃至数十公里的宽度。

此时此刻,整个特尔敦部如同一条长蛇横卧在两百多公里长的草场上,

所以一时间能赶来大帐的仅有寥寥数名首领,多是烤火者的血亲和嫡系。

“歹毒!好歹毒的心肠!”烤火者的叔叔一进帐篷就大吼:“两腿人就不怕烧到自己身上吗?”

对于赫德人而言,纵火等于断绝所有生灵的活路,是四马分尸的大罪。草原的土层本来就薄,火一烧、风一吹,土就更少了。

烤火者沉着脸席地而坐,一言不发。

“泰赤,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老通译出言训斥烤火者的叔叔:“你先坐下,我们商议个道理出来。”

泰赤烤火者的叔叔对于老通译倒是有三分尊敬,听到这话也就不再多说什么,随便找了个位置气呼呼地坐下。

见人来的差不多,烤火者脸色铁青地开口:“帐篷里不是我的血亲,就是我的伴当。你们都是我的鞭子、影子和箭,有什么想说直接说罢,不要遮掩。”

“还有什么好说的?”泰赤怒不可遏地大吼:“草场被烧得精光,那你我慢吞吞地走还有什么用?要么撤、要么绕,要么直接冲过去!”

帐篷里的其他首领也低低出声赞同。

赫德人不带面粉、不用火药,马匹的体能就是他们最宝贵的战争资源。

比起牛羊,马又格外精贵。吃不好、喝不好,一匹马七天就能掉近百斤膘,速度快得可怕。

为了节约战马的脂肪,烤火者谨慎地控制着行军速度,确保马群能一路走、一路吃。

烤火者甚至下令不准挤马奶因为挤奶也会导致马掉膘。

少了马奶这项食物来源,特尔敦人不得不从越冬草场赶出数以千计的母羊跟随劫掠战团行动。携带羊群行军,同样拖慢了特尔敦部的速度。

而母羊也是宝贵的牲畜,长途跋涉难免走一路、死一路。烤火者把羊群带出来,就没打算再带回去。

少了数千只母羊,特尔敦部未来几年就要少上万只羊羔。

换而言之,十一月末劫掠的成本远远比九月中旬劫掠的成本高昂。

烤火者乃至特尔敦部是在豪赌。

“撤、绕、冲。”老通译扬声道:“泰赤说得没错,就这三条路可走!”

老通译话锋一转:“先说绕,你我往哪绕?”

“往上游绕或者往下游绕。”泰赤不假思索回答:“还能往哪绕?”

“我去前面探查过。”老通译沉声说:“火烧得很大,往上游绕就要进山了!”

“那就往下游绕。”

“下游是划给其他首领的路线。”

泰赤闷哼一声:“你就直接说,绕不行,不就得了?”

烤火者事先约定的“行军路线”不仅是路线,也是“劫掠范围”。

上游比下游更容易渡河,这是不言而喻的道理,因此烤火者在分配行军路线时存了几分私心。

烤火者将[保兀儿]即血亲、嫡系的行军路线定在上游;

又将[阿黑塔]即那些本来自成一部,被迫或自愿依附特尔敦部的小首领们的行军路线定在下游。

帕拉图人在上游的草场大肆纵火,正好挡在烤火者和他的亲信的路线上。

“绕路不行。”老通译直截了当反对:“这火不知道要烧到什么时候,一旦绕路说不得要绕出上百公里。耽误时间不说,阿黑塔们会怎么想?”

“嘿呀!”泰赤狠狠一拳砸在大腿上,唾沫一直喷到帐篷另一侧,他破口大骂:“两腿人是怎么得知你我的动向?到底是哪个乌鸦都不吃的烂肉泄密?找出这个烂肚肠的背叛者!万箭射死他!”

烤火者攥紧了拳头,帐篷里人人不寒而栗。

“这些事情以后再说。”老通译见状,立刻出言缓和气氛:“总而言之,新垦地的叛党已经得知你我要去劫掠。无论他们是如何得知,他们就是知道了。

你我现在就像埋伏在草丛里的狼,没等接近羚羊就被发现。羚羊要跑啦,狼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省下力气,看着羚羊逃走;要么追上去,搏一搏。怎么选,大家议一议。”

烤火者铁青着脸,其他人不管是他的堂兄弟还是亲信根本不敢说话。

最后还是烤火者的亲叔叔、一手扶持烤火者坐上“汗位”的泰赤先开口。

泰赤看着侄儿,不留情面地说:“够啦,烤火者。你我东边的两腿人知道你我要去,其他地方的两腿人一定也知道。远远就被羚羊发现的狼,就不该再白费力气去追。

你我的损失还不算太大,就是死了几匹马、死了几头羊,现在回越冬草场还来得及。阿黑塔们要去便让他们去,你我就此回去罢!”

帐篷里的其他科塔们纷纷发出赞同的声音。

烤火者或许需要一次大劫掠来重新树立威信,但是其他科塔们不需要。

比起虚无缥缈的战利品,科塔们更在意自家被累死的马、被吃掉的羊即便他们是烤火者的血亲伴当也如此。

烤火者垂眼紧盯着拳头,一句话也不说。

“烤火者,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泰赤的暴脾气按捺不住,大喝:“你要是不说话,那就掷豆定议!”

大帐里的气氛骤然降温。

烤火者抬起头,冷冰冰地开口:“你们谁想掷豆定议,站起来。”

自是没人敢站起来,就算泰赤都继续坐着。

“已经有过一次掷豆定议,用不着第二次。我意已决,穿过焦土,直奔两腿人的地盘。”烤火者抽出一支箭,举在头顶上,猛一发力折断:“谁再敢败坏军心,有如此箭!”

泰赤怒气冲冲地闷哼一声,偏过头不再看烤火者,但是也没有多说话。

帐篷里的其他人也垂下头,表示顺从。

“诸科塔不必担忧。”老通译笑着说:“叛党不过烧了几十公里宽的草场,你我几步就能走过去。等过了河,到了叛党的地盘,自然有的是吃喝。叛党能烧无人草场,还能烧自家的土地吗?”

这话令大帐内的其他人稍微宽慰,一众保兀儿打起精神,齐齐按着左胸称是。

与此同时,铁峰郡锻炉乡第一军屯村。

绰号“矮子”的彼得·布尼尔被四五名士兵按住,他歇斯底里地哭喊:“那是我家,别烧啊!啊!别烧!求求您了!发发慈悲!啊……”

一连长塔马斯看着面前的草棚,咬着牙下令:“烧!决议会有令,统统烧掉!”

矮子彼得的哭号凄厉无比,没人忍心动手。

塔马斯夺过一支火把,亲手点燃矮子彼得的破烂板房。

火焰盘旋着从墙壁升上屋顶,最终将整座板房吞噬,矮子彼得的哀嚎已经不似人声。

“走。”塔马斯举着火把:“去烧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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