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珏所说,从14区更名为惩罚区的那天起,新的实验体就被不断送入这里。但奇怪的是,谢枕书和苏鹤亭在这里徘徊多日,却始终没?有见到其他人?类。
珏说:“你的银花消失后,这里的意识存储器也不见了。我看到银点散落在各地,完全分不清他们谁是谁。”
苏鹤亭跟在珏身后:“银花接收的都是肉|体已经死亡的人?类意识,想要分清他们是谁很简单,对照存储在档案库中?的个人?信息就好了。难的是自我意识的苏醒,我还没?有想到解决的办法,只?好让他们先做银点。”
珏的花间?果就是专门为此做的信息索引,可惜银点无法自主进食,所以收效甚微。
荒野上的路难走,珏一连几个沙堆,它都跳过去,说:“是赫菲斯托斯关掉了银花,它还给育种室和养殖场换了新的连接系统,导致我没?法确定大家上载后的具体位置。”
加上这里一直被黑暗笼罩,即便?有人?在某处留下过痕迹,他们也很难发现。
珏又郁闷起来,轻声说:“我很担心,大家都没?有接受过连接训练,也不像晏先生……我怕他们在这场实验里坚持不了多久。”
阿尔忒弥斯为了让14区实验顺利进行,对各个实验体都进行了长?期且残酷的意识训练,致使?许多人?精神错乱。如今主神系统想要效仿阿尔忒弥斯,却没?有那样的耐心,因此它们用了更加粗暴的方法。
珏说:“进来以后我总是忘不掉他们在育种室里的样子,那些改造都太残忍了。”
听它这么说,谢枕书眸光微动,看了眼它。
珏好像人?。
它不仅会使?用词语,还会表达情绪。可是机器表达情绪本就是件奇怪的事情,就连医师,都还保留着部分被人?工设置的痕迹,而珏全然没?有。它究竟是以什么为中?介观察着世界?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
谢枕书懒得多想,他身旁的苏鹤亭却在琢磨另一个问?题。猫举着小灯,唯恐自己踩到坑里去,走了一段路后,说:“我很好奇,你说的‘改造’是指什么?”
珏一提起改造,树叶便?一阵抖动,显然是气愤不已。它用枝丫比划起来:“就是把?大家的手啊脚啊,统统机械化?,像搞拼接似的。”
谢枕书眼皮略抬,被“拼接”这个词微微刺了一下,想到生存地。他情绪变化?近乎于无,珏没?有察觉到,兀自说下去:“还会更换大家的内脏,凿开大家的头骨,往里面植入接口……”
苏鹤亭听到此处,道:“接口?嗯,接口,难怪。”
珏说:“你在黑豹接触过这种接口吗?”
苏鹤亭道:“没?有,只?在其他地方听说过。”
珏浏览过主神的实验资料,对此颇为了解:“侵入式接口虽然方便?,风险却很大,处理不好容易感染。为了减少牺牲,主神系统选择把?这些做过改造的幸存者囚禁在育种室,统一管理。”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聊得顺畅,却不知道这些话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拼接人?已经在生存地出现一段时间?了。
走着走着,珏忽然从树冠上摘下一枚叶子,说:“我——”
苏鹤亭跟着摘下一枚,道:“这叶子原来能摘啊。”
“啊啊啊,”珏惊慌转圈,“你干吗,能摘也不许乱摘,我会秃的!”
苏鹤亭立刻把?叶子贴回去,顺便?安慰道:“没?秃,怎么会秃呢?你可是枝繁叶茂的超级大树。”
岂料那叶子迅速熄灭,化?作灰烬,从苏鹤亭指尖消散了。苏鹤亭的表情顿时写满“糟了”,在珏抽自己前先闪身躲到谢枕书身后。
珏连退几步,颤巍巍地举起枝丫,喊道:“苏鹤亭!”
眼看它要变大,苏鹤亭忙探出头来:“我不摘了,不摘啦!你冷静一点,再长?赫菲斯托斯就要来了,它一来……”
珏快要被气哭了:“你还说!!!”
苏鹤亭道:“我不说了。”
珏说:“这都是索引页,和萤火芝一样,摘一枚少一枚……”
苏鹤亭道:“萤火芝是什么?哦,我知道了,是那些花间?果。”
珏纠正他:“那叫萤火芝,设计灵感来自旧世界志怪小说,里面讲人?只?要吃七颗萤火芝会开窍,还能夜视,所以我……”
苏鹤亭一语戳破其中?玄妙,道:“懂了,所以吃七颗是缓冲设置。”
珏羞愤地喊:“资料库里信息超级多,有三十个光轨区那么多呀!我只?能用七颗果来拖延查询时间?!”
苏鹤亭怕它再变大,顺着它说:“是是是,能做出来就很了不起啦。”
他见珏气鼓鼓,叶子“呼呼”扇动,即刻岔开话题,问?:“你摘叶子要干吗?”
珏答:“我问?问?路!”
它把?叶子丢开,叶子在半空打着旋儿?,悠悠飘落在地,稍窄的一头正指向右边。
苏鹤亭顺着叶子躺倒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是他们来时的路。他轻吸一口气,难以置信:“等等,这几天的路不会都是这么问?出来的吧?”
珏拾起叶子,说:“这叫占卜,我在光轨区里常用,很灵验的。”
苏鹤亭道:“不是吧,你——”
谢枕书抬手捂住了苏鹤亭的嘴,苏鹤亭不明就里,“嗯嗯嗯”几声,都被长?官堵住了,只?听谢枕书淡声说:“走。”
珏有了支持,登时昂首迈步,原路返回。苏鹤亭被谢枕书半挟在臂间?,稀里糊涂,被拎了好长?一段路。可是来时的路早被他们检查过,半天也没?有一条人?影。
天黑风大,沙地松软,路越来越难走。珏想停下休息片刻,说:“我的根——”
它话音未落,忽然直直向前,“扑通”一声栽进沙堆里,拍起一片灰尘。
苏鹤亭被呛到了,边咳嗽边去拉它,却听珏闷闷地喊:“不好,我的脚卡住了。”
它把?根茎当作脚。
苏鹤亭拨了两下沙子,想说“我拉你”,却发现这片沙地软得出奇,手掌轻轻松松就能陷下去。
这时,珏“呀”一声,说:“底下是空的!”
它竟然把?根茎探了下去。
谢枕书说:“是通道吗?”
珏继续下探,浑身都在用力?,半晌,它道:“是,可是好深啊,我还没?有够到底……啊!有虫子!”
它声音颤抖,“嗖”地一下,变成一株手掌大小的苗儿?,在地上胡乱滚动:“虫子虫子虫子!”
它以前不怕虫子,都是生命罢了,可如今做了树,又看过许多资料,生怕主神系统变态,变成什么病毒虫来咬自己,成天都提心吊胆的。
苏鹤亭吓唬它:“别动,好大一只?。”
珏把?埋头在沙堆里,小声地呜呜哭:“我被它咬到了,完了,我还没?有找到朴蔺。”
苏鹤亭坏极了,说:“是啊,你还没?找到朴蔺。唉,没?关系,我替你找他好了,找到他后要怎么样?”
珏道:“送他走吧。”
苏鹤亭说:“他走了,你可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珏道:“没?关系,反正我也要变成一堆数据垃圾啦!”
它正在伤心,根茎上忽然一轻,不由得回过头去看,挂着它的哪是什么病毒虫,只?是一条沾满污渍的绷带。
谢枕书平静道:“假的。”
珏叶子都要气翘了,大喊:“苏鹤亭!!!”
苏鹤亭脸上带笑,屈指弹了下那条绷带,说:“看错啦,原来是条绷带。不过你刚开窍,不要总是想什么死啦活了的,就算真有病毒虫,也得先过我和长?官这关。”
他向来不靠谱,十句话里有六句都是假的,又生了一张极具迷惑性的脸,讲起话来总有几分懒散,但奇怪的是,他偏偏有种魅力?,能把?人?和系统都哄得迷迷糊糊。
谢枕书看了他几秒,苏鹤亭便?凑过去,挨着长?官,用小灯照了照绷带,说:“上面有字。”
珏爬起来,问?:“写的什么?”
苏鹤亭念道:“求……是救,救命。”
绷带皱巴巴的,显然是被揉过许多遍。上面污渍班班,用血写着歪歪扭扭的“救命”,血的颜色已经发乌变褐了。
谢枕书目光下挪,看向沙地:“底下有人?。”
苏鹤亭说:“难怪你要往回走。”
两个人?蹲身,在珏刚刚摔倒的地方挖了十几分钟。沙堆渐矮,露出底下的井盖。
苏鹤亭撑着身体,单手提灯,端详起井盖,上面有模糊的数字,却被沙子磨得看不清了,应该是什么编号。他吹了吹盖面上的灰,那里有个破开的洞口,如同?裂开的嘴,正呲着黑色的牙。
谢枕书沿着洞边沿微用力?,直接把?盖面板开了。它没?有想象中?的牢固,底下是个深不可测的垂直通道。
苏鹤亭说:“这算什么狗屁上载地点,难道要大家爬出来吗?”
珏探出头,莹白?色照亮通道的壁面。壁面很是光滑,上面却有许多深浅不一的抓痕,仿佛真的被人?爬过。
谢枕书看向那些抓痕,道:“没?错,是让人?爬的。”
珏大为震惊:“这么深怎么爬?”
谢枕书拎起珏和苏鹤亭,淡定说:“徒手。”
苏鹤亭意识到什么:“这个姿势好危险,长?官,你不会要把?我们丢进——谢枕书!!!”
珏大喊:“呀!!!”
两只?身体陡坠,一同?下沉,眨眼间?就从通道口消失了。谢枕书手臂一松,自己也跳了进去。通道里黑漆漆,只?听出口处的风声还在破音鬼号。他们不知道落了多久,等风声彻底消失时,谢枕书叫出黑色菱形碎片。
苏鹤亭腰间?一紧,挂在半空,猛咳一阵:“咳、我咳……”
谢枕书无声地捏了捏他的后颈,他顿时消音。唯独珏还荡在下面,像只?小灯泡,幽幽喊着:“……好……晕……啊……”
这声有回音,他们离地面不远了。谢枕书放缓速度,把?菱形碎片组成旋转梯,稳步向下走。苏鹤亭被他抱在臂间?,呼吸洒在他耳边,不知在想什么。
珏终于正过来,沿着梯一阶一阶地跳,说:“这么深,徒手爬太难了。”
谢枕书道:“改造后的人?可以做到。”
他还没?有认真看过拼接人?,但他深知改造手术的威力?。当人?能操控起机械化?的肢体,力?量就不能再和普通人?一概而论。
苏鹤亭举起小灯,将微光照在壁面上,那里的抓痕还在,便?说:“奇怪。”
珏道:“是很奇怪,如果有人?能爬到出口处,为什么不直接爬出去?”
苏鹤亭细细端详着壁面,说:“这些抓痕不像是一个人?留下的。”
这就更奇怪了,如果一群人?在这里上线,而他们当中?又有许多人?被改造过,那他们早该离开这里了,怎么还会留下“救命”的字样?
这时,谢枕书忽然闻到一股腐臭味,苏鹤亭也闻到了,他皱皱眉,说:“这个味道……”
珏没?有嗅觉,它用枝丫扇风,道:“我需要你说一些形容词,以便?展开想象。”
苏鹤亭说:“发霉发潮的臭鸡蛋味。”
珏专门搜索了下“臭鸡蛋”,出来的图片让它更加好奇。除了虫子,它对其他东西还没?有那么强烈的排斥感,就算是霉斑,在它看来也有奇妙之处。
他们越往下走,腐臭味越浓。苏鹤亭被熏得头晕,好不容易到底,竟然是个极为宽敞的大厅。
苏鹤亭说:“喂。”
这一声“喂”,犹如石子,在黑暗里砸出无尽回响。
地上有水,珏跳下去,水没?过它的根茎,登时爆发出几圈渐变色。它的根茎有蓝色数据滋养,只?有碰到主神空间?的绿色数据时才?会厮杀出渐变色,好似一个小型战场。它抬抬根茎,说:“看,它们打架了,大家的上载地点真的在这里。”
这空间?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大,珏和小灯的光都变暗了,两点荧光无法照清四?下,倒是腐臭味直呛鼻子,还有些腥味。
珏拢起枝丫,小声说:“有人?吗?打扰了。”
黑暗中?传来一阵极轻的“咕嘟”声,如果不是谢枕书听力?非凡,几乎要错过了。只?听吞咽声响了又响,仿佛不是同?一个人?发出的。紧接着,飘来一个微弱的回应:“……有。”
珏高兴道:“嘿!你好,我们在这里,你在哪里?”
对方停顿半晌,说:“这……”
珏向前走,枝叶间?忽然挨了几滴水。它仰起树冠朝上看,上面乌漆墨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水滴越掉越多,最后“哗啦啦”地全泄下来。
苏鹤亭倏地转出打火机,喝道:“珏!”
小灯霎时燃烧起来,蓝色火焰犹如猛虎扑食,横蹿而出,把?头顶照得一片通明,只?见顶部爬满巨型蠕虫。
珏说:“见鬼啦!”
倒下来的不是水,是被嚼得稀烂的人?体残渣,夹杂着血,黏成模糊的肉团。脚下蹚的也不是水,是污浊的不明液体,还飘着一些塑料饭盒。
珏翘起根茎,崩溃道:“呀!”
黑色菱形碎片狂涌,刚挡住头顶,就听“嘭”地一声响,有蠕虫砸下来了。谢枕书微偏过头,有几分不适。
苏鹤亭猛一挥灯,用火驱灭蠕虫,朝黑色菱形碎片吹了几下,道:“我吹干净了,不脏。珏,到我这里来!”
他深谙主神造物的弱点,就是怕光。当下将小灯燃至半人?高,吓退涌过来的蠕虫。珏晕出一片渐变色,跟着他们一路小跑。空间?壁面上全是蠕虫,它们生着人?脸,躯体笨重,靠吸盘移动。
“有,”它们窃窃私语般地低喃,“有肉。”
珏悚然:“人?都被它们吃掉了!”
苏鹤亭却道:“不好说。”
他的火焰骤然矮下去,有熄灭的征兆。苏鹤亭轻呼一气,两指捏住灯芯,说:“给我争口气。”
蓝色顿时重振旗鼓,再度大亮。可是蠕虫多得令人?头皮发麻,光到哪儿?,它们就在阴影里追到哪儿?。那密密麻麻的蠕动声“沙沙”不绝,期间?还伴随着人?体残躯掉落的声音。
两个人?回到来时的地方,苏鹤亭先用火焰驱出向上的路。小灯的灯芯“啪”地爆了一声,如似催促。谢枕书二话不说。借着十字星的力?,带着他们重回通道。好在通道狭窄,有灯照着,四?下明亮,蠕虫不敢尾随。待爬出去,苏鹤亭和珏一同?倒地。小灯恢复原来的亮度,半死不活的样子。
珏突然翻过来,哽咽着:“没?有活人?。”
苏鹤亭道:“也没?有朴蔺。”
珏说:“还有别人?,大家都被吃掉了。”
苏鹤亭沉默须臾,倏地翻坐起来,见谢枕书正在看那井盖。两个人?对上视线,苏鹤亭问?:“是吗?”
谢枕书指尖在井盖洞口虚画一圈,道:“八九不离十。”
珏说:“什么八九不离十?”
苏鹤亭道:“虫子是被放进去的。”
珏也探过头去,看那井盖破烂。它虽然是个聪明的系统,却还不那么懂,问?:“谁这么坏?”
谢枕书言辞简略:“人?。”
珏说:“什么!”
苏鹤亭本想摸摸鼻尖,但想到刚才?的蠕虫,又默默把?手放了回去。他抓起把?沙子,洒在井盖上:“主神把?他们送进来,绝不想让他们立刻死,里面的蠕虫多半是人?放进去的。”
这井盖都破了,他们只?要依次爬出来就好,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出来的人?反将蠕虫引了进去,把?底下的人?全杀了。
珏半晌后才?说:“干什么呀。”
它声音低低的,说不出来的难过,连那声“呀”都不再神气,好像什么东西在心里破碎了。
苏鹤亭也不想让它觉得人?丑陋,便?说:“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
可他确实不怎么会安慰人?,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珏却点点头,像是信了,但它一点头,树叶就一枚一枚地掉。
苏鹤亭吓了一跳,差点伸手去接。
珏自己把?树叶拾起来,将它们放进通道里,然后它合起枝丫,祈祷般地念:“我会记住大家的名字,不会忘记你们每个人?,对不起……即便?没?有到新世界,也请安息吧。”
树叶莹莹,缓慢地向下落,最终化?作点点莹芒,如同?坠落的星星,划向深处。那一刻,风沙中?的银点闪烁,黑暗亦不能使?珏的虔诚褪色。
苏鹤亭精神萎靡,他把?手里的小灯送到谢枕书怀里,连同?自己也送了过去,说:“我好困,好想睡觉……啊,好烦。”
谢枕书拢着他的上半身,使?他不再被风沙侵袭。苏鹤亭意识沉沉,却无法入睡,疲惫犹如一根细线,来回摩擦着他的神经,让他头晕脑胀。他转过头,鼻尖顶着谢枕书的衬衫领口,喃喃:“真是要死了。不过我虽然带点灰,洗洗还不错哦,你可不要把?我放到地上。”
他语气懒懒,知道谢枕书爱干净。
谢枕书低头看苏鹤亭半晌,伸手盖住了他的后脑勺,微微用力?,把?他摁在自己的胸口上,“嗯”一声,说:“不放。”
苏鹤亭嘴角勾动,没?骨头似的。他道:“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都走不动了。”
谢枕书说:“我知道。”
苏鹤亭电量告急,讲话都费劲儿?,声音渐小:“我休息一下……”
猫团在怀里,极轻一点,很是脆弱。谢枕书想用力?,又不敢用力?。他身体的那根神骨容易让他失去分寸,又或许不是神骨的错,是他的问?题。
苏鹤亭人?很轻,呼吸声也很轻。许久后,谢枕书将他抱起来。珏已经祈祷完毕,跟着长?官走。
路上,珏问?:“长?官,我们去哪里?”
谢枕书没?回头,十字星在银点的簇拥下晃出冷冷寒光。他道:“去找人?。”
珏没?跟谢枕书合作过,几步跑到前面,说:“需要我占卜一下方向吗?”
谢枕书道:“不要。”
珏放下心来,和他并排走,时不时看看苏鹤亭。苏鹤亭面白?如纸,一直在合眼假寐。他们就这么走了一个多小时,谢枕书终于停下来。
小灯的光芒羸弱,珏便?长?大几分,用枝丫照前方。前方是个凹陷的沙坑,看大小,该是佛像的足印。珏顶着沙风,趴在边沿,往下探,见底下晾着一行人?,东横西倒,都已经死了。
珏问?:“是他们吗?看来他们一直在随着佛像跑,难怪咱们没?见过。”
一堆饭盒积在坑沿下边,珏碰了一下,它们塌倒,倒出一滩汤水和面。
假寐的苏鹤亭单眯着一只?眼,看了眼底下,说:“原来是为了抢食物。”
通道底下的塑料饭盒很少,全是空的,想必是主神的另一测试,让上线的幸存者们相互争抢,导致被改造过的强者报团,结伴爬出通道后引蠕虫下去杀人?,再夺走仅有的食物。看饭盒的数量,他们应该已经爬出来好些天了,本该和谢枕书与苏鹤亭相遇,却始终绕道走,或许是食物紧缺,他们不想再给多余的人?分食物,所以宁可跟着佛像跑。
苏鹤亭正准备合眼,看见珏的叶子又掉了。他顿了顿,提醒道:“会秃哦。”
“才?不会呢,”珏一边合并枝丫,一边说,“我可以再做。”
它静静发着光,脚下的蓝色数据缓缓渗入沙坑,把?尸体都盖住。祈祷声再次响起,尸体在“我不会忘记”的承诺中?渐次虚化?,最终消散于银点飞舞的风中?。
苏鹤亭说:“每个人?你都会记住吗?”
珏道:“每个人?我都会记住。”
苏鹤亭说:“即便?他是坏人??”
珏的叶子随风飘动,它温柔地回答:“只?要他存在过。”
当蓝色数据消退时,尸体都不见了。在这个只?有意识存在的世界里,人?只?能化?作银点,无知无觉地飘散在黑暗中?,个体存在过的痕迹变成可以轻易消抹的沙画。苏鹤亭认为自己和银点一样,都是失去肉|体的流亡者,一句简单的“不忘记”,却需要每个人?用尽全力?。
珏净化?完,他们又回到通道边。井盖半掩着,底下仍是一片黑。珏说:“现在只?剩蠕虫了,我们得想个办法把?它们驱走,不然下一批幸存者可就要遭殃了。”
苏鹤亭道:“那得麻烦你,帮我把?银花种在墙壁上,有光它们便?会自行离开。”
珏说:“我试试。”
它的根茎爬满入口,在进入通道后变作蓝色数据。珏之所以能在这里行走,靠的正是苏鹤亭布设的蓝色病毒,所以它经过的地方才?会流淌着蓝色数据。那些蓝色缓慢攀爬向下,和绿色再度相遇,渐变色层层铺开,沿途长?出无数银花。
苏鹤亭弹了下小灯,灯轻轻摆动,如同?无声地指引。四?下游走的银点登时回聚,它们有序地飞进通道,钻入银花中?充当起花蕊。
呼——
银花无风自动,花枝摇曳,似如银河,铺满地下空间?。
苏鹤亭说:“主神造物要栖身在黑暗中?,所以都怕光。赫菲斯托斯做过一个叫作‘祝融’的家伙,它手持火焰权杖,效仿山海旧神,我怀疑14区的光源都在它那里。”
谢枕书看向黑暗深处,那里时不时会传来佛像梦魇般的诵经声。终点的风刮不尽,却没?有火光,祝融如果还在,一定藏在别处。
珏专心致志种花,种完后才?开口:“如果有光,大家也不必躲在黑暗里了。”
苏鹤亭说:“不,只?有光不够,我们需要太阳。”
珏道:“阿波罗!”
苏鹤亭说:“哈,我们不要那种小废物。”
他对阿波罗的嫌弃溢于言表,连装都懒得装。
珏想了一会儿?,忽然一拍枝丫,欢欢喜喜地说:“那我们自己捏一个好啦。”
它不仅有14区的数据,还有阿尔忒弥斯遗留下的主神资料,只?要在这里切出个豁口,照葫芦画瓢地填入指令就可以,并非难事。
“但是很过程很复杂,”珏说,“我需要一点时间?。”
苏鹤亭道:“不忙,我们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有病毒在,主神一时半会儿?也奈何不了我们。”
珏正想说什么,突然“咦”一下,摸摸自己的树冠,说:“我,我开花了!”
没?觉察的两个人?定睛一看,它叶间?果真开出了许多莹色小花,飘出一股十分甜蜜的味道。说来神奇,珏没?有尝过味道,以前在狩猎里,它经常会在下班后和朴蔺去喝一杯数据酒。朴蔺把?酒的味道形容给它,它便?凭靠想象,给那味道附上了许多美好的形容词,到此刻,竟然变成一种特别的,不属于现实的奇妙味道。
苏鹤亭鼻尖微嗅,笑说:“嗯……像是雪天的味道,清冽提神。长?官,你闻到了吗?”
雪天没?有味道,苏鹤亭对雪天的印象都来自谢枕书,因此他闻到的不过是和谢枕书相似的味道。
谢枕书发丝被吹乱,他“嗯”一声,想起乾达婆塑造的美梦。他闻见的不是雪天,而是奶糖和巧克力?。可是他没?有反驳苏鹤亭,只?是在片刻后道:“甜的。”
苏鹤亭讶然:“甜的?冰激凌吗?”
谢枕书道:“差不多。”
两人?正说话间?,珏触电般地跳起来,兴奋地指向通道:“报告长?官,我感觉到有人?上线了!”
苏鹤亭有样学样:“报告长?官,应该是第二批幸存者,我们需要下去检查……诶,不要再丢我!”
谢枕书托住他的后心,在黑色菱形碎片出现的同?时,翻入通道。这次有银花照明,没?那么紧张,两个人?的衣摆急促飞动。珏后知后觉,趴在入口处“喂——”一声,喊道:“你们把?我忘了!”
谢枕书说:“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