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日暮,太阳尚未落下海平面,雷霆崖就已经化为了绵延近百里的灯海。
街道上,左凌泉一袭长袍腰悬佩剑,如同在景区游览的文人雅客,跟在圆脸小姑娘后面行走,沿途听着各种叽里呱啦:
“……这家就是八仙斋,里面的东家不得了,以厨入道,号称雷霆崖厨仙,做的霸王蟹,能让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都暗暗咽口水……”
“……那家说书堂子可有名了,里面的千机郎,有东方第一名嘴之称,水中月里面的仙家打擂,基本上都是他给观众讲解,不少仙家老祖都捧他的场……”
汤静煣如同夫唱妇随的小妇人,抱着团子走在左凌泉旁边,目光左右好奇打量;团子则生无可恋地摸着小肚肚,不听暗示鸟鸟要饿死了,咱们能先点菜再聊不?
从港口走到集市核心区域,其实也才二十多里,但在仙家集市内,不好显山露水用神通赶路,徒步走过去的时间,比凡夫俗子快不了多少。
这也罢了,谢秋桃很是健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盘,话语那叫一个滔滔不绝,基本上把路上所见的每家大铺子,都给讲了一遍。
左凌泉和汤静煣自然不着急,团子着急也没用,所以还是这么走过来了,等抵达目的地,已经到华灯初上时分。
吴老道所说的多宝潭,在乾元街上,规模极大,占据了半条街,外面是一排铺子,后面是规模庞大的圆楼,从外面就能看到圆楼上方时隐时现的阵法波纹,悬金色匾额,书写着‘多宝潭’三个字,字字笔走龙蛇,很是气派。
多宝潭外面的大街上修士如云,半数是给灵兽买天材地宝的宠物主,另外一半则是仙家钓鱼佬。
修行道并非人人断绝红尘,大部分修士,都保持着各种俗世趣味,下棋、听曲、钓鱼、对赌等等,只不过境界越高,越能克制欲念罢了。
在过来的路上,左凌泉听谢秋桃大略介绍了多宝潭,说白了就是一个仙家‘黑坑’,凭手艺、运气钓鱼,盈亏自负,钓到好东西不想带走,能折算成神仙钱。
这类地方仙家集市中并不罕见,不过雷霆崖规模太大,多宝潭的规模也远超别处,据传闻,多宝潭下面直通东海的蛟龙窟,曾经有人直接钓到仙兽崽崽,被山巅豪门紫霄城相中,换来了一条通天大道。
这个传闻,左凌泉半点不信,因为修行道‘仙’字打头的机缘,仙兵、仙兽等等,都是宗门压箱底的至宝,当祖宗供着,多宝潭即便真有,也不会放出来让人钓着玩。
不过多宝潭里面好东西确实不少,赑屃、椒图之类的龙子后裔,偶尔确实能放出来一只,因此来多宝潭碰运气的修士极多,当然也不乏喜欢钓鱼寻刺激的人,专门来这里挥金如土。
左凌泉和谢秋桃一道,先在街上的铺面里买了十几盒北海小银鱼干,还有各种以前没见过的灵兽口粮,直到把团子买满意了才罢手,因为买的东西多,铺子的掌柜还附赠了一张多宝潭的门票,算是拉客的手段。
左凌泉本就准备进去试试手,自然欣然接下,陪着谢秋桃又去挑选了三根鱼竿。
仙家鱼竿不是竹竿,价格挺贵,品阶最高的是鬼谷峡打造法宝鱼竿,放在山巅修士手中,能钓起鲲鲸小蛟,价格也惊人,属于正常修士不会碰的仙家奢侈品。
左凌泉对钓鱼兴趣不大,只随意挑了三根寻常鱼竿,再加上两张门票,前后花了四百来枚白玉珠,价格不便宜,如果没钓到像样的鱼虾龟蟹,就等于打水漂了,钓到了也不一定回本,因为品阶太低的兽类很难出手,多宝潭不会按市价折现。
多宝潭每天下午开潭,持续到第二天凌晨,左凌泉进入时,已经开潭了有个把时辰。
谢秋桃扛着青色鱼杆走进大门后,有些肉疼的道:
“早知道过来快些了,少个把时辰的时间,四舍五入说不定就亏了一只仙兽崽崽……”
团子蹲在汤静煣怀里,抱着零食盒埋头啃,闻声还“叽叽!”接话,当是在说“你好意思说?不都是你一路瞎扯嘛,差点把鸟鸟饿死……”
左凌泉随着人群进入中央的地带,可见是个方圆近百丈的巨型圆楼,分为三层,里面是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潭,飘着由灵气凝聚而成的白色雾气。
黑潭边缘围着的修士很多,大多都在蒲团上坐着,旁边放着茶案棋盘,也有直接在空地上席地而坐的;圆楼二、三层都是雅间,设有钓鱼台,能看到探出许多鱼竿,最长的有几十丈,能伸到水潭中央,颇为热闹,随处可听见修士的闲聊:
“……听说前儿个有人钓到一只铁背龟,太重没拉起来,气得当场吐血……”
“谁这么倒霉……”
……
左凌泉只是进来看看,并未花冤枉钱弄楼上的雅间,沿着黑潭边缘走了一圈儿,找到无人问津的位置后,在茶案旁边坐了下来。
谢秋桃在海边长大,对钓鱼有些研究,左右看了几眼后,犹豫道:
“这地方怕不行吧?都没人坐,肯定不是好坑。”
汤静煣在左凌泉旁边坐下,柔声道:“好地方也不见得有好东西,这里清静就好,和那些人争抢作甚。”
谢秋桃想想也是,便在茶案另一侧坐下来,熟练开始准备。
左凌泉自幼练剑,哪有闲情逸致钓鱼,不怎么熟悉,正看着谢秋桃的时候,忽然听见潭中传来一声:
哗啦
转眼看去,却见三层的一个台子上,有名身着武服的佩剑护卫,往寒潭里抛洒着白玉珠,数目不小,不过片刻时间就扔下去数百枚,还在继续。
汤静煣眼神讶异:“这是在打窝子?钱多烧得慌吧。”
周边的修士,对这场景似乎已经司空见惯,几个散修乐滋滋开口:
“韩剑仙果然在这里,有他一掷千金引来鱼儿,咱们今晚上怕是要沾不少光……”
“这位是哪家的仙长?手笔真大……”
“北边一位山上仙尊的侄子,人送尊号‘韩千金’,为人向来豪气,雷霆崖的铺子,见了他比见到祖宗的开心……”
……
左凌泉听着乱七八糟的杂谈,没听出结果,不过从称呼上大略判断出了撒币的人背景。
在修行道,尊称没有特别要求,可以一律称仙长,但心里很敬重的话,称呼还是会有区别,总结起来就是入幽篁者为仙,所以幽篁称仙长,玉阶比幽篁厉害,就称仙尊,再往上还有仙君,不过那称呼一般人受不起,不怎么常用。
从散修闲谈判断,这位韩剑仙估计是某个玉阶老祖的侄子,当然,也不排除散修不知道道行,尽量往高喊的情况。
左凌泉半步玉阶,其实也当得起仙尊的称呼,没有在意这些闲谈,把目光放在了水潭上:
“我们也要打窝?”
“是啊。”
谢秋桃摸出了一盒团子的小鱼干:
“不过用神仙钱打窝太奢侈了,用小鱼干就行,反正买得多。”
“叽?!”
团子一愣,连忙往汤静煣怀里钻,想把玲珑阁护起来,免得不当人的桃桃全拿去喂鱼了。
三人交谈几句话,尚未抛竿入潭,多宝潭的侍女,就端着茶碗、瓜子点心走了过来,在旁边茶案旁跪坐:
“这是东家送的茶水点心,三位客官请慢用。”
说着给三人各倒了一杯茶。
左凌泉性格随和,从来不把下人当下人看,以手虚扶茶杯。
起初他未曾注意侍女的面貌,但等侍女起身,走回圆楼的时候,忽然发现……
发现这侍女的身段儿真好,肩膀窄窄、臀儿圆圆……
刚看没几眼,坐在旁边的汤静煣,就眼神一酸,捏了下左凌泉的腰:
“相公大人,看什么呢?”
“嘶”
左凌泉连忙回头,也不清楚自己怎么被一个侍女的腰臀儿勾住了目光,认真道:
“没啥,随便看看。”
“那丫鬟的屁股挺圆哈,估计用手一捏,能掐出水来……”
“唉~出门在外,人多眼杂,别说这些。”
“你敢看,还不许人家说啦?是不是啊秋桃?”
谢秋桃拿着鱼竿憋着笑,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左凌泉眼神无奈,拿起茶杯想喝一口,缓解尴尬。
但刚把茶杯凑到嘴边,左凌泉又是一愣,看着灵气充沛的茶水,以及晶莹剔透的茶叶,意外道:
“多宝潭手笔挺大,这茶水一看就不怎么便宜。”
谢秋桃闻声拿起自己的茶杯,稍微抿了一口:
“嗯……紫罗峰的雨花毛尖,十枚白玉铢一壶,还行吧。”
十枚白玉铢?
左凌泉稍显疑惑,从茶水色泽品质来看,说是十枚金缕铢一壶他都信。
左凌泉对茶道研究不深,也没计较太多,确定没问题后,就来了一口。
入口苦涩,除此之外也没啥特别味道。
左凌泉茶水入口,心底就有点失望,觉得比富婆宝宝的仙茶差远了。
但感受到茶水微苦的滋味同时,左凌泉也不知怎么的,通过这苦涩的味道,回想起了曾经得知无法修行时的不甘和绝望。
这份甘苦他早就抗过来,转瞬就扫去脑后,但脑子里马上就浮现出了上官老祖面容,心底竟然闪过了一丝纠结。
纠结来自深埋心底的想法他如果哪天中意老祖,老祖性格坚韧倔强,就是不答应怎么办?
这个问题以前没敢想过,左凌泉却知道答案娘说过,看不上自己就去拼啊,还能指望女儿家倒贴不成。
因此左凌泉很快就把这个莫名念头扫开了。
接下来,左凌泉又联想起,自己摸过桃花尊主胸脯一下,又大又软,占了便宜,桃花尊主却不让他负责,心中感觉亏欠,想负责吧,又觉得的自己不要脸。
这个问题的解决方式,和上官老祖区别不大。
至于其他的,左凌泉修行以来,目标专注到极致,无非走到山巅获得庇护身边人的实力,生平所行之事,没有任何有愧于心的地方,更没有自暴自弃自我怀疑,哪里来到其他心结。
左凌泉端起茶杯,一愣神间就一饮而尽,把茶杯放下时,心中就再无杂念,开始回味起茶水的味道,结果……
就这?
左凌泉低头看了眼茶杯,摇头道:
“怪不得这么便宜,天材地宝是加了不少,半点味道品不出来,感觉就和奇珍汤一样,华而不实。”
“才十枚白玉珠,将就着喝啦。”
“我感觉十枚都贵了,不如白开水……”
……——
另一侧。
头戴花簪的少妇,站在圆楼僻静处,看着正在讨论茶水的男女,眼神微沉。
“奇珍汤?哼……记得可真清楚……”
花簪少妇暗暗嘀咕了一句后,目光又回到那碗茶水上,眼中显出狐疑。
她方才仔细观察着左凌泉喝茶时的情况,端起杯子喝茶,顺其自然放下,好像根本没换气,更没愣神。
对于这个结果,花簪少妇有心理预期,但没料到的是,左凌泉连什么味道都没喝出来。
百枚金缕铢买来的仙茶,总得有点味道吧?
能用‘奇珍汤’这种贬称来形容,甚至说不如白开水,不至于呀……
既没任何反应,味道也不对,难不成楚毅那个混账,卖假货耍我?
花簪少妇眉头一皱,觉得本地的帮会,实在太没礼貌了!
她在原地等待小半个时辰,确定左凌泉没出现任何反应后,想想身形一闪就消失在了原地,再次出现时,已经回到了偏僻巷弄间的老茶馆外。
茶馆中亮起了灯火,小女童在趴在桌子上面写字,楚毅依旧靠在躺椅上打盹儿。
门帘挑开。
楚毅睁开眼帘,瞧见走进来的花簪女子,明显一愣:
“道友去而复返,是忘记了事情?”
花簪女子脸色不太好看,在茶桌旁坐下,冷声道:
“你给我的茶水,是假货?”
楚毅又是一愣,坐直了身形,酝酿少许:
“道友……啥意思?”
“喝下去半点反应没有,味道犹如白开水,你确定是镜花茶?”
半点反应没有?
楚毅皱着眉头,感觉就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想笑,但又担心说的是真的,显得自己笑得像个傻子。他琢磨了下:
“道友确定?”
花簪女子知道空口无凭,楚毅不会承认,她手掌轻翻,在掌心凝聚出一方水幕。
水幕中漆黑一片,只有一道人影的轮廓,人影能看出是男子,但衣着、面容都很模糊,只能大略瞧见动作。
楚毅道行不低,看出画面不是作假,眯眼仔细查看。
水幕中的男子,端起茶杯抿了口,稍有停顿,然后举杯一饮而尽,放下了茶杯。
整体看起来,确实没任何特殊反应,但楚毅的双眼却露出了难以置信之色,旁边的小丫头,都抬起了头:
“哇!这人……”
花簪女子瞧见一老一小的表情,脸色怒容渐消,蹙眉道:
“如何?”
楚毅坐在躺椅上,目露惊色,沉默了良久,才询问道:
“道友确定没使诈做手脚?”
“我还想问你有没有卖假货,你说我做手脚?”
“……”
楚毅微微颔首,脸上的不可思议愈发明显。
楚毅在茶铺里看得年轻人太多了,大略一看就能瞧出喝茶后的反应。
方才画面中的男子确实没换气,但轻抿过后的一饮而尽,明显是走神之下,下意识一口喝完了。
这说明男子是正儿八经往山上爬的修行中人,被镜花茶勾起了往日心湖波澜,从而失神,不是胸无大志无欲无求的人间奇葩。
但出神的时间很短,用一呼一吸来算的话,最多两息。
能两息时间就扫清自幼无数郁结,说明此子心思纯净,近乎无暇,且目标坚定到了极致。
这种情况很不正常!
因为人懂事后不会犯错,懂事前的所作所为,却没法控制。
就比如两三岁闹着要买糖吃、买风筝,懂事后才明白家境贫寒,父母的不易;这种不起眼琐碎小事,很容易成为人心底的波澜,每每想起就觉得愧疚、自责。
能两息时间就扫清杂念,要么是此人两三岁记事起,就如大人般懂事,没做过任何错事,且极度自信、道心似铁;要么就是没心没肺到极致,比陆剑尘当年还无情无义。
前一种比后一种要更可怕,因为天生无情的人,很容易走错路,被天下人针对,无依无靠爬到山巅比常人难百倍。
而前一种,自幼懂得为人处世,不会给心境留下难以挽回的遗憾,自然心境无暇,人脉助力也不会少,再加上目标专注、道心似铁,上限有多高,根本没法想象。
还好此人愣神了两息,说明心底还是有徘徊不定难以抉择的事情。
能让这种天骄徘徊不定的心结,必然是事关天道苍生的大事,想要看破捋顺肯定不容易。
不过即便如此,只出神两息,也是楚毅前所未见的奇才,未来在修行道的分量必然重的吓人;一旦捋顺心结,日后打通长生道、一统九洲荣登‘仙帝’,他都觉得不稀奇。
要是让此人刻字,他来观赏字里行间精气神的话,说不定还真把他给弄得没前进动力了……
楚毅沉默了半晌,才叹了口气,手腕轻翻取出一袋神仙钱,放在了桌子上:
“道友没做手脚的话,老夫愿赌服输,这袋五彩钱,就当老夫交个朋友,日后若有机会,还望道友知会一声,让老夫拜见一下这位前途无量的后辈。”
花簪女子很有自信,听到这番评价并不意外,还觉得理所当然。她正想说话,却眉头一皱,看向外面:
“这……是剑意?”
楚毅也有所感知,望向了集市某处,脸色一沉:
“哼!敢在雷霆崖拔剑,估摸又是刚出山的愣头青,仗着些许剑术师承,便不知天高地厚。失陪一下,老夫去去就回。”
话落,楚毅身形消失在了铺子内。
花簪少妇眼底此时才露出莫名其妙,暗暗说了一句“钓鱼就钓鱼,砍人脑袋作甚?刚给你结果善缘,这就要来捶你了……”也无声出了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