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会,回到家里,周明理始终静不下心来。李成德说得对,周家家大业大,他不必指着那点死工资吃饭,但他是校长,学校里有那么多吃不上饭的老师,他能不愧疚吗?老师一次次来找他,他一次次做出解释——钱不是他发的,他在财政局和教育局之间来回跑,但人家不发,他没办法。他努力过了,可他真的尽力了吗?他转来转去,还是不能心安理得地坐在家里。赶在下班之前,他还要再跑一趟财政局。因为来了太多次,财政局教科文处的朱科长都认识他了。周明理也认得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长得很漂亮,但喜欢用眼白看人。在进她的办公室之前,周明理得先调整呼吸,告诉自己一定要沉得住气。他比朱科长大很多,资历也比她长很多,但在跟她打交道时,他总是频频败下阵来。远远的,还没进办公室,周明理就听到了一阵激烈的争吵声。胡科长尖着嗓子大叫道:“你说你是语文老师,我说的话你能听懂吗?东海镇中心小学不是市直学校,不归我管,你要钱,跟你们东海镇要去,别在我这里耍无赖,行吗?”跟她吵架的人同样不甘示弱,也大声吼了回去:“在东海撤镇的那一年,学校就改名了!是东海实验小学,不是东海镇中心小学!你这个当官的,连这个都不知道?”“我管它的名字是什么呢?反正,发钱这事不归我管,跟你们当地财务局要去!你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看门的是吃白饭的?普通小老百姓都能闯进来?”听到最后一句话,周明理心脏骤然一停,差点儿没缓过来。看来,吵架的人也被这话给伤着了,战斗力大打折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明理怒火攻心,快步走了过去,他要去给那个吵架的女孩子撑腰。吵架的不是别人,居然是他的邻居谢庆云。谢庆云穿着老旧的枣红色棉外套,围着黑色的围巾,穿一双黑色的棉鞋,站在那里,朴实得像是冬日里的一棵树;而她对面的朱科长穿着杏色羊毛衫,一条紧身牛仔裤,脚蹬一双锃亮的高筒皮靴,她还烫着精致的小卷,染着猩红色的指甲。恐怕整个来城都没有人比她更时髦了。朱科长得意地说道:“你冲我发脾气,这是什么道理?不过,你还年轻,我不怪你,请你搞清楚状况,以后不要再来找我的麻烦,好吗?”谢庆云肩膀耸动,努力克制住哭声:“那你让我怎么办?”“嗯?”“就这半年,我已经有好几个同事辞职了。撑到现在的,都没钱过年了。那么多老教师,上有老,下有小,你让他们去乞讨吗?”“我说……”朱科长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你们怎样,跟我没关系……”“你不是父母官吗?你的百姓要饿死了,你怎么没关系?”……咦?朱科长居然被问住了?她抿了抿嘴唇,不甘示弱:“你也太高看我了,我就是一个小小的公务员,我管不了那么多。”“是吗?刚才你还说,我这个小老百姓怎么闯进来的?我还以为,你高不可攀呢。”朱科长的脸色忽红忽白,她终于恼羞成怒:“你放假了,闲得没事,来跟我磨嘴皮子是吧?我忙得很,没工夫跟你闲扯!你给我滚出去!”“不!今天要是要不到钱,我就不会走!”“那你就在这里吧!”朱科长看也不看,翘着二郎腿,嘴里哼着歌,翻看着文件,没有任何不自在。她小声嘀咕道:“来这里站着的又不是你一个,最后不都灰溜溜地走了吗?”她漫不经心地瞟了谢庆云一眼,这个年轻的老师土里土气,因为羞愤而涨红了脸,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朱科长又得意地笑了,这个小青年再怎么闹,也闹不过她。穷就穷呗,反正穷不到她身上。被无视的痛苦笼罩着谢庆云,她依旧紧握双拳,快步走到朱科长身边。朱科长抬起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怎么着?要打人?”谢庆云恨自己是个讲道理的人。如果她像二哥一样野蛮,那她就能出这口恶气了。朱科长轻轻地摇头晃脑,说道:“别说你这个小姑娘了,就算比你更强壮的大汉,他们也不敢在这里动手。你敢打人,我就敢让你坐牢。你一坐牢,你的子子孙孙就会被你祸害,你自己掂量吧!”血液全都涌向了头顶,谢庆云的眼前模糊起来,四周的声音也变得扭曲而怪异,谢庆云像处在另一个世界,她的身体不受意志的控制。她的牙齿咬得咯咯响,她忍不住抬起了胳膊……“谢老师!”周明理及时冲了过来,叫醒了被冲动蛊惑的谢庆云。谢庆云看到了亲人,眼含泪花,所有的委屈都梗在了喉咙:“周老师……”周明理也气得心口疼,质问道:“朱科长,我就问你,拨到东海镇的钱,过不过你的手?”“这是机密。”一句冷冰冰的回答,让周明理差点儿吐出血来。“胡科长!咱旁边的黄县,老师的工资都是按时发的!别说黄县了,阳县是咱鲁省最穷的县,可人家县里从来都没有拖欠老师工资!咱们来城好歹是个经济强市,怎么专门欺负老师呢?”胡科长伸了个懒腰,不紧不慢地说道:“那你就去阳县。又没人拦你。”周明理捂住了胸口,额头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谢庆云顾不上生气,连忙问道:“周老师,您没事吧?我送你去医院吧!”“不用。”周明理直起腰来,倔强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教师工资的拨款去了哪里,你总得说清楚。”“这是机密。”……噗……周明理和谢庆云双双在心里吐血。“你们呢,愿意在这里等,就在这里等。现在下班了,我要去学微机了。”胡科长莞尔一笑,穿上外套,施施然地走了。谢庆云追了上去,高喊着“你回来”,却被周明理给拦了回来。谢庆云怒道:“周老师,就这么让她走了?”不然呢?谢庆云绝望地蹲在地上,把头埋在了臂弯里,嚎啕大哭了起来。她的哭声穿透了厚厚的墙壁,换来了一声声同情的叹息。但是,她还是没拿到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