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府邸,宋子仙与宋家家主对席而坐。
这位与宋家同姓的将军此次出府轻装简从,只是带着心腹玄青道人而已,目的也并不是在于给宋家施压,而只是想要后者表明立场而已。
且说这位宋家的家主宋曲项,那也是在整个梁国鼎鼎有名的存在,宋家的产业满布整个江南,就连北齐也有所涉及,堪称豪阀。因此,只要宋子仙能拉扰郢城中的三大世家,就算郢城破了又如何,他照样能给王僧辩小鞋穿。
“向歌对现在的情形怎么看?”
宋子仙轻啄一口茶水后,率先发问。
宋曲项老奸巨猾,干笑了两声后,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问道:
“宋将军以为城外的那位为何还不发兵攻城?”
宋子仙眼中精芒微闪,冷笑一声道:
“不过是妇人之仁,他王僧辩以为围城逼迫,想要兵不血刃的拿下郢城,少死一些人命,可他却少看了这两月以来,城中人心惶惶,乱象已起。饿死的、冻死的老百姓不计其数,他王僧辩就没有一点在意?”
宋家公子宋丰玉听到这里心底嗤笑一声,却不敢当面在宋大将军面前表露出来的。那些城中百姓的死活你这个守城将军又何曾放在心上?
不然也不会在城下劝降之后,将事情拖到了现在,导致这一个月以来城中百姓被官兵们欺压得死伤难计。
“那将军对于现在的形势是否有信心?”
宋曲项依然表现的既不疏远也不讨好,仿佛是在做为一个局外人在和将军讨论这件事情。
宋子仙直直地盯着这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看了片刻,最后长叹一声后道:
“郢城必失。”
宋曲项眼眉微提,没想到这位守城之将也会直言不讳的说出了诛心之言,心里不禁高看了他一眼。
“既然如此,宋家与将军合作又有何益?难道要我宋家给那王僧辩送人头么?”
“但如果是大司马的位置呢?”
宋子仙嘴角一勾。
“郢城会破,但我却没说王僧辩死后也依然挡不住。”
宋曲项身体一震,就连旁边宋丰玉也开始正视起这位将军起来。
让敌军守将死于非命,继而打乱整盘棋的布置吗?这样一来,不仅是郢城之祸可解,就连金陵那边的局势也会好很多,想必只靠一个半路出家的陈霸先,再怎么样那位也得苟活几年吧。
这场对话一直谈到深夜才结束,宋曲项送走这位走投无路的大将军后,谴退所有仆人,拉着自己最满意的这个小儿子来到了书房。
“丰儿你怎么看待这位宋将军的谋划?他所谋之事又有几分胜算?”
宋丰玉一身青衣,说不出的倜傥风流,其名本取意丰神如玉,却没想到他长大后却并无赛过潘安的相貌,只是模样清秀却世间罕见,加上他自小师从一位游方道士,随着这位异人游学三千里,不仅学了个聪明的头脑,也学了吐纳之法,而今已是位洗尘修士。
大多洗尘之后,身上油气减少,自然让其看起来更加的不凡。此时这位学富五车却不光只会纸上谈兵的年轻人面色怪异,说道:
“不过是空手套白狼而已,给个口头承诺就想让我们宋家给他卖命?大司马之位,好大的手笔。”
说到后面,讥讽之色再不掩藏。
宋曲项有意培养这个儿子做他的接班人,闻言也不表示任何看法,而是继续问道:
“那以丰儿之意是不愿出力了?要知道保持中立,可也是一件极大的后患啊,别忘了盘踞在江陵的陈霸先。郢城一破,谁也不能保证,这位一向反感世族的将军不会借机打压。”
宋丰玉温和一笑,摇头道:
“就像爹所说的,要做到面面俱到,方可长久。那位城外进来的年轻人孩儿还没有见到,不然也可以押注了。”
话音刚落,只听门外就有一个淡淡的声音传入屋中这对父子的耳中。
“不请自来,还望主家原谅唐突之罪。”
两父子当即大惊失色,打开房门一看,却并无一个人影。宋丰玉灵觉则敏感太多,抬头一望,却不知道何时,一个黑衣人影就已经待在了房梁之上。
宋丰玉不愧是洗尘修士,小时也行走在江湖上,见过的高手也不知凡几,稍微失神后就已经冷静了
下来,往房梁上的苏御行礼道:
“既然前辈深夜至此,那丘家恐怕已是在荒中了吧。”
苏御则是心中轻咦了一声,没想到这位名传郢城的宋家公子竟还是一位修为不俗的第一境修士,观其气机修为也还不低。
怪异地看了这位青衣书生一眼,面具下撇嘴道:
“文绉绉地,我听不懂。”
说完旋即跃下房梁,落在宋丰玉面前打量着说道:
“那丘家有些不识抬举,我砍下了丘闲一只手臂罢了。”
宋曲项面色大变,以为这一位杀星也是来宋家施威的,护子心切之下,也没有思考这句话里的意思,当即就要开口呼救,只是宋丰玉却将父亲拦了下来。
苦笑着说道:
“爹你这样一喊,恐怕这位苏仙长不砍下孩儿的手臂都有些说不过去了。”
苏御诧异地看向这位依然毫无惧色的书生道:
“没想到不仅是我,就连整个郢城都小看你了。宋家有玉,浑然天成;李家有宣,泼墨不染。这句从梁国国师口中说出的话,恐怕也不是笑话啊。”
这里说的李家自然不是郢城这三大世家中的李家,而是金陵城中的那个千年世族。
王僧辩在他进城之前就已经提醒过他,宋家之玉宋丰玉是与金陵的那位李释暄可相提并论的青年俊杰,要他多加留意。
宋家宋丰踏世俗,李家李释暄独步修行,都是在不同领域的俊杰。当时他还有些不以为意,不论其他,没想到此人心智还真的有与他那位仇人并立的资本。
宋丰玉谦逊地道:
“国师胡说而已,当不得真。”
此时他还真没有咬文嚼字,用胡说这个在宋家主看来是大逆不道的词语代替了谬赞二字。
苏御微微一愣,旋即大笑着跳起来拍了拍宋家之玉的肩膀。
“你还比较有意思,比那个老卵子好,也不像是那些个沽名钓誉的书生。”
宋丰玉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
“谁是老卵?”
“就是释暄,穿着一身白衣铠甲,风骚得紧。”
苏御说着,眼中一丝杀机掠过。
听得此言,身为宋家之玉的宋丰玉也是一脸的怪异,旋即放声大笑道:
“我也看不惯那个一天到晚就是一副老子天下的一的老卵很久了。”
一旁的宋家家主早就心头翻起了滔天巨浪,没想到自家一向性格温和的儿子,为了宋家,竟也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言语来。
其实他是真不知道,宋丰玉说的话是心里话。在少时跟着游方道士在金陵时,就已经见到了那位所谓的不染尘世的小子。
当时那位年岁还只有十岁的小孩,白马踏长街,也曾高高在上俯视着他,批笑了一声:
“羞于凡夫并提。”
随即骑马扬长而去。
事后他的那位老头子道士师父便说了。
“纸上不染纤墨,难画天下山河。”
这才将年幼的宋丰玉安慰过来,不然他当时还必去闹一场不可。但这件事却在他心里埋下不快,这也是他修炼吐纳术,成为修士的原因所在。
宋丰玉回过神来,望着这位掌管了宋家几十年的父亲,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躬身道:
“父亲,这件事可否让孩儿全全做主?”
宋曲项盯着自家儿子的眼睛,发现其中饱含的竟是他从未见过的坚定,心中念起宋家这几年光荣背后的风波,自从国师大人说了宋家有玉这句话后,才是真的将宋家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这十年来难以发展不说,还有回缩之势。
靠着他的打拼虽说尽量把损失减到了最小,可毕竟难有寸步前进。再这样坐吃山空,恐怕宋家的百年基业离崩塌的时候也不远了。
看来自己还是不了解自家的孩儿啊。宋曲项心里叹道,随后慎重地点了点头。
“放手去做吧,最不济熬过改朝换代宋家还是能做到的。”
一瞬间这位本就年过半百的家主好像又苍老了十岁,背也有些佝偻着出了屋子,带上房门后仰头望着深黑色的夜空,眼中老泪纵横:
“小怜,我们的儿子也能挑起重担了。”
宋家之玉的母亲在他来到人世时,就已离开,这
也是宋丰玉少年离家游学的原因之一,其他房的欺凌让他的童年不是很美好,虽说有父亲的爱护,但他也不希望敬爱的父亲难做,这才选择游学三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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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真是说来就来,今夜拉开了新的四季的开端,长街上的积雪才化开,便有春雨落下,绵绵细雨中,夜市的生意也受到了影响。
本就是乱世,在夜晚还摆摊的商贩就更少了。
那些还在摆摊的人,也都是不得已而为,家中人要吃饭,也在这每天的收入上。
加上城中不安生,很多官老爷吃了馄饨也不会给钱,谁敢跟那些老爷们要钱啊,没赏一顿打就是好的了。这样一来,每天的收入更是入不敷出。
黄三眼看着春雨落下,也知道今晚不再有客人了,哀声叹气中便准备收摊,回家受那婆姨的气话堵心。
这时却见两个身影冒雨而来,一位身穿着黑色的大袍子将脸都给遮住了,一位则是个熟悉的青衣青年。黄三不知道这个家境殷实的青年为什么每次都会来他这个路边摊吃馄饨,但这位公子还真是一位好心人,每次都会多给五文钱后,一声不吭的离开。
此刻见着恩人,黄三心里当然是高兴的,当即停下正准备收拾的棚子,抱起一旁的雨伞冲入雨中,将雨伞都遮在青年的头上,而自己则任由雨点打湿着。
来到棚子中,那青年对他感激一笑。
“来两份混沌可以吗?”
那黄三看着那位身材矮小的黑袍人打量了一番,正奇怪这位没被雨伞遮挡的黑袍人怎么没有打湿,被宋丰玉的话叫过神来,立即熟络地答道:
“好的,公子请稍等。”
宋丰玉坐在苏御的身旁,侧头盯着那张隐藏在黑袍下的青铜鬼面好奇打量着,并未开口说话。
“你在这郢城中还挺有人缘的。”
苏御率先打破沉默,从这位店家的眼神中可以看得出来,这位宋家公子确实不是一个难以相与纨绔。
宋丰玉摇头叹气。
“终究还是帮不了什么忙,不管兴亡,百姓皆苦。其实有些时候我也不喜世家的身份,天下那么多寒门有志之士被压制得毫无出路,那些出身名门的公子们又有几人是有真才实学的呢?”
宋丰玉再次给了苏御惊讶,这位公子真的是这么想的?还是只是为了应付他才说的?只是见其眼中的真诚,却不见得是假话。
“那位江陵的陈将军所做之事虽然偏激,但莫约我心里还是佩服的。世人皆不敢做的事,他来做;既然名门世家阻了寒士们的路,便直接推倒面前的大山。要是换作是我,恐怕就没有这份魄力了。”
说话间两碗馄钝已经做好,两人一边吃着,一边讲话,聊的不仅是现在的郢城,更是天下的大势。但大部分都是宋丰玉在讲,他在听的。
听到最后,苏御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有些佩服这位宋家公子了,其人对整个中原局势分析的井井有条,还大胆预言了今后的天下,乃是寒门崛起的天下,是江湖和庙堂再次两分的天下。
最后他才说了关于郢城的打算。一切皆会在明晚有一个结束。
“丘家的立场究竟是怎样?”
宋丰玉笑问道:
“你将丘闲的手臂给砍了就怕他们不认帐,关键时刻反水么?”
苏御摇了摇头。
“他们还在庆幸攻打郢城的不是陈霸先呐,王僧辩已经允诺,只要助他兵不血刃拿下郢城,那他丘家自然还是那个丘家。
宋子仙则必死无疑,原因无二,只要我肯付出代价,就算他躲在府里又如何?我照样能拿下他的头颅。只是这样一来,守城军大乱,城中百姓难免会被波及。再说我也不肯付出代价去取一个还未入品的武者的首级。”
是的,现在的苏御有这个自信,踏足洗尘八次他的底蕴才融汇一半而已,再一个已是老牌的第二境玄青道士又能如何?只是宋子仙府上的军队才是真正让他头疼的。
宋丰玉看着面前这位不知深浅的少年,默默地喝了一口剩下的汤,说道:
“呵呵,那么说来那老卵有敌啰。”
“我会去找他的。”
苏御看向东,金陵城中的那位久之骄子,可还记得当年那位头颅被你踩在脚下的倔强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