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候前脚刚走,营门的守卫前来禀告:“将军,倪文俊的使者来了。”
“传他进来。”
答失八都鲁一只脚翘在桌子上,故意表现出无礼的模样。
片刻之后,亲兵带进来一个汉子。他胸口衣衫敞着露出红扑扑的肌肤,脸上诚惶诚恐,目光在大帐周边游离,就是不敢看对面的答失八都鲁,许久没有说话。
“你是何人?”答失八都鲁有些不耐烦了,闭着眼睛问。他知道来的是谁。
“小人是倪元帅的弟弟倪文东。”
答失八都鲁厌恶的呸了一声:“什么倪元帅!”
“哦,是小人说错话了。”倪文东跪下,“按照将军所说,家兄愿意投靠朝廷为将军效力,武昌……武昌城被张将军攻下了,家兄说能有千户的官职便可。”
这是两天前答失八都鲁答应倪文俊的条件,他还许诺倪文俊返回武昌帮他赚取武昌城,如果抓住徐寿辉和邹普胜,他会向朝廷给他请功。但被张世策占了个便宜,现在武昌城已经落在官兵手里,那么这条协议就算不得数了。
倪文东奉兄长的命令来讨价还价,心里没有底气。
“千户?”答失八都鲁冷笑,“你当朝廷第千户是随随便便捡过来的?”他已经改变了主意。天完朝廷连都城都已经失去了,倪文俊还有什么资格与他谈条件。
“啊,”倪文东急了,“将军已经答应过我兄长。”
“你们这帮叛逆,惹朝廷大军耗费无物钱粮来剿灭你们,手上沾染了我们蒙古人的鲜血,现在还妄想能当官。”答失八都鲁破口大骂,把对董传霄的愤怒都撒在眼前这个人身上,“来人啊,把他推出去斩了。”
倪文东已经来过这里两次了,前两次答失八都鲁不说是笑脸相迎,每次说话都很和气,说了许多倪文俊被弥勒教妖人蒙蔽的话,答应让他带罪立功。没想到他第三次来这里丢了性命。
答失八都鲁答应招降倪文俊只是权宜之计,想利用他为自己攻下武昌城。他们蒙古人又哪里看得上第四等南人。
杀了倪文东后,官兵在岳州城外布置了几个岗哨,竟然扬长而去,往黄石山区进攻。
城内的守军本已准备与城俱亡,没想到暂时捡回来一条命。
…………
…………
洞庭湖。
天启的战船在雾蒙蒙的湖面行驶。
今日大雾,战船行使不快,张宽仁有些心焦。
他船上有许多在洞庭湖打了十几年鱼的老船夫,不至于在这里迷路。但到达荆州越晚,奇袭的效果就越差。
大船在中间,小船在外围,扑面而来的空气湿漉漉的。他临行前王往倪文俊那里派去了信使,但没有时间等他的答复了。是敌是友,全看倪文俊一念之间。
正午时分,庞大的水师一分为二,一队继续向北行驶,另一队往东想找个合适的地方靠岸。
张宽仁在往北行走的那队船队中。
水路行军昼夜不停,又不消耗士卒的体力,义军的水师优势非常重要。但到目前为止,除了赵普胜在鄱阳湖把官兵玩的团团转外,其他各路人马都在陆地与鞑子装备精良的骑兵硬抗。
又过了一个夜晚,洞庭湖上风起。
风初始时很小,后来逐渐把桅杆上的旗帜吹的“扑扑”作响。
几个熟悉洞庭湖情况的老船工找到张宽仁,指向阴阴的天空道:“将军,风浪就要来了,我们还是尽快靠岸吧。”
张宽仁顺着老船工的指向看,他在天空中什么也看不出来。术业有专攻,在湖里他听船工的话,问:“这里离岸边还远吧。”
一个满脸皱纹的船工咧着嘴朝他笑,“这里离荆州还要走一天,但往东十几里便能靠岸了。”能在水雾弥漫的湖心判断出离岸边还有多远也是本事。
天启水师转向东边,经过这么一折腾再想奇袭荆州已经不可能了。
天有不测风云,张宽仁也没过于后悔,行军打仗遇见意外不可避免。
三万兵马在距离荆州城四十里地外登岸。士卒们还没全部上岸,便见风越来越大,举旗的壮士撑不住了,不得不把旗帜收起来。
洞庭湖里浪花翻腾,仿佛有千军万马冲锋一般。
老船工指向湖面道:“龙王发怒了。”
张宽仁看着那场面倒吸一口冷气,如果他刚才大意了,现在这支兵马此刻不知还存不存在。
天上一层层阴云压过来,空中一个霹雳炸响,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
岸边的兵马乱作一团,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勇士,但面对大自然的淫威一点办法也没有。
雨水如注,根本遮挡不住。
张宽仁与几个老船工站在倾盆大雨中。饶是张宽仁一向心思镇定,此刻也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几句脏话。
他随口问:“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一个老船工答道:“要是早几个月,这就是夏暴,洞庭湖里这么大雨一两个时辰就过去了,但现在已经进入秋汛期,这雨就算停了,没准过上半天又来。”他嗟叹道;“将军出征选的时候不好,最近这十几日最好不要再在湖里行船了。如果雨四五日不停,江水也要暴涨,到时候连江里也不敢行船。”
“这贼老天!”张宽仁终于骂出来。
倾盆大雨下了半个时辰,终于缓解了一点,但仍然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
张宽仁往北边看,荆州城离这里不远,想必那里也在下暴雨。
“小鹰,小鹰。”
一个如落汤鸡般的年轻人不知从那个角落里蹦出来:“大将军,我在这里。”
“命李燕子部脱下盔甲,只带随身兵器和可以攀援城墙的钩子,立刻向荆州行军。给他们每人准备一天的干粮,务必在后天夜晚到达荆州城下。”
小鹰举起右手:“遵命!”
“这么大的雨,鞑子应该不会出城吧。”张宽仁看着义军走过的道路,很快变得泥泞不堪。骑兵在这样的道路上不比步卒走到快。看雨下的这架势,没有短时间内停下来的意思。天启军还要收拾补给,没办法急行军了,他只能派人去偷袭。
大雨整整下了两个时辰,傍晚时分才停了下来。
道路两边忽然多了许多浑浊的小河流,洞庭湖面依旧是阴沉沉的,龙王的怒气仿佛还没有消尽。
士卒们重新登船,把船舱里的粮草补给搬上岸,李燕子部五千士卒走了已经有半天了。
晚上没有太阳,士卒们脱下湿漉漉的衣服没办法弄干,一个个脱的只剩下半截短裤。
张宽仁在兵营中巡视了一圈,回兵营中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
…………
“这雨好大啊,”郑晟带着斗笠站在帐篷前,面色忧愁。不远处兵营门口树立的旗杆被大风吹倒了,几个士卒正在雨中努力的想把它扶起来。
毛大站在他身后,道:“我天启自有老天爷保佑,张将军一定早就上岸了。”
他说出来的正是郑晟的担心。
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郑晟忽然感觉人力的渺小。他现在所做的,宣扬的人定胜天的思想到底对不对?
对!他很快在心里给自己一个答案。如果连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了,天启必然会走向绝路。
“毛大,你娶了几个妻子?”他回头问。
毛大不好意思地回答:“三个。”
“你还想再娶吗?”郑晟板着脸问。
毛大挺起胸脯:“不想了。”
郑晟忽然换了一副面孔,贼兮兮的笑:“你真的不想了?我听说色目女人娇媚,能在床上把男人伺候的舒舒服服的,你不想找个色目女人做妾?”
毛大惊呆了,宗主一向都板着脸,几句话回答不好就要打人的样子,今日这是怎么了?
他转动自己不怎么灵光的脑子,很快认为自己想明白了。一定是夫人,天启中有许多人说宗主怕夫人,宗主一定是在广州被夫人看的太死了。
原来宗主也是好色的!他继续往前推理,那么天启人只能娶一妻二妾一定是夫人逼着宗主制定的规矩。
“我想啊,”他脱口而出,“广州城里有色目人开的青楼,有许多绝色的色目女人。”
“是这样啊,”郑晟失望了叹了口气。毛大是最忠于他的将军之一,但他根本不理解天启的教义。“如果我以利诱导这些人,会更快平定天下吧。一个郑氏王朝?”
他自嘲的笑笑,然后在两百年后被来自东北白山黑水的生番毁灭。再过三百年,再有白生番从海上来,让汉人觉得自己的生来就低人一等,生来就要劣根性。
“我呸啊,”他对着倾盆大雨中骂道。那样的他比不上彭祖师。
毛大被他吓了一跳,以为宗主在责怪他不该逛青楼,缩到一边。
郑晟以前瞧不起彭祖师,觉得祖师虽然坚定,但不懂得去变通。祖师战死后,他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理解过祖师的精神世界。
一辈子,彭祖师都在朝自己认为对的方向去努力。一辈子,死而无悔。
而他做不到。
“毛大,人生而平等,你觉得你我之间平等吗?”郑晟扭过头。
毛大的脑子又立刻转动起来:“平等,又不平等。”
“为何这么说?”
“我必须听宗主的命令,我们是不平等的,但我们归根结底又是平等的。”毛大挠这脑袋说不清楚。
今日天下半数人崇佛,而大乘佛教说众生平等,只是悟性不同。郑晟借助佛教思想传教,天启的这一条教义至少还有些效果。
郑晟笑了,他的努力还是有用的。这才是他希望见到的汉人的模样。哪怕他失败了,哪怕最终驱走鞑子的是那个朱元璋,那又怎么样,他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