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我们现在有共同的敌人!”郑晟拍拍手,以示轻松。
“但红巾军不是靠应对共同敌人组建的联盟,”张宽仁说话慢条斯理,“这天下有太多的人可以共贫贱不能共富贵,如果宗主想消祸乱与无形,就开始着手削弱笔架山一系。”
他的话残忍而没有良心,但真心为彭文彬好。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卷入这个漩涡只有一个结局。
“可以共贫贱不能共富贵?”郑晟重复,若有所思。
张宽仁看上去不像是这样的人,但是天下确实有太多这样的人。
官兵的退兵之旅非常的不顺利,红巾军像牛皮糖一样死死缠住了心无战意的蒙古人和色目人。经过大半年的磨炼,山里的野人进化为悍勇的战士。
在罗霄山里,能加入红巾军是山民的荣耀,这不仅仅体现在他们是圣教的信徒,能为护教出一份力。红巾军士卒在圣教的控制区域能得到太多的优待。他们能填报自己的肚子,而且,他们的家人能以更便宜的价格买到盐等特殊的生活必须品,生病了不必担心请不来郎中,等等。
在山外这些算不了什么,但对山民眼里,这样的日子与弥勒教宣扬的净土差不多了。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与此同时,红巾军的军纪非常严厉。简而言之只有一个准则,圣教弟子如兄弟姐妹。不但不许侵扰汉人百姓,还要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家人。
时不我待,无论郑晟有没有做好准备,红巾军终于到走出深山这一刻了。
威严的武士团走进下坪。
“报!”一个赤着脚的汉子飞奔站在郑晟的战马前,他脚下的布鞋不知在跑丢在路上什么地方了。喘了几口粗气,他朗声禀告:“张将军在野狼口追上了一队色目人,斩杀三百人,俘虏一千四百人。”
“嗯。”郑晟点头,一千人以上的俘虏的战斗还是值得一提。
佛家奴离开下坪后,官兵彻底失去了主心骨,蒙古人先走了,留下来断后的色目人也不是傻子。反正红巾军只对蒙古人斩尽杀绝,色目人投降了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信使退去,走进下坪寨后,眼前的这场面却让他高兴不起来。
年初撤出下坪时,为了不让蒙古人舒服的驻扎在这里,他下令命李燕子烧毁了下坪和茨坪所有的房屋。除了佛家奴在场茨坪为自己修建了一座简单的行宫外,官兵只是清理了这两座寨子里的废墟,扎着帐篷在这里住了半年。
他们撤兵时带走了所有的物资,所以这里恢复成一片焦土的原状。
丁才过来请示:“宗主,这里没办法住人了,要不去茨坪住下来?”秦管家已经很老了,宗主府现在的事情由他负责,
郑晟在寨子里走了一圈,这里连片歇脚的地方都没有,答应道:“走,去茨坪看看。”
教宗府分为两个部分,一部随他紧随大军出山。还有一半人由于凤聪带领,包括余人和月儿等一干家眷落在后面。
扎着红色头巾的士卒源源不断的杀出山去,张宽仁部向东,王文才部向南,一路聚集流民,攻城拔寨。
每天都有几十个信使前来教宗府通报消息,各地的情况陆续明了。
南边的于少泽已经率领本部兵马杀向广州路去了,彭怀玉在湖广与弥勒教义军合流正在逼近长沙。
郑晟无法对每个地方的局势做出最精准的判断,许多时候要靠领军将领自己的当机立断。他担心于少泽的兵马无法攻破广州,特意命王文才前去支援。
教宗府一干人众来到茨坪,郑晟亲眼看见了佛家奴修建的行宫。他只站在街道看了一眼,立刻转过头去,吩咐:“我不能住进这里,教宗府也不能进驻这里。”
丁才措手不及,“宗主,这里确实奢华了点,但下坪和茨坪只有这么一块可以住人的地方了。”
郑晟的话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那就扎帐篷,圣教弟子以静修心,以俭养德。”
武士团在茨坪内空旷的地方搭建起帐篷,丁才把随着红巾军出山重返家园的乡民安排住进佛家奴的行宫。
次日,教宗府的另一半也茨坪。
于凤聪与月儿从一辆马车上走下来,两个女人挽着胳膊叽叽喳喳的。女人的天性如此,宗主的夫人也不能免俗。
余人自己随大队人马行走,他自幼翻山越岭行医,走山路不是什么难事。
刚打了胜仗,红巾军的士卒和教宗府的随从都处于兴奋中。年初的被迫离开,现在大胜而回,连月儿也笑的眉头弯弯,脸上流动着神采。
人群中只有余人在紧锁着眉头,不同的人眼中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在他看来下坪和茨坪物是人非,几乎沦为一片废墟,乡民几十年的积累化为乌有,实在是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月儿,看见余郎中的模样了不?”于凤聪凑在月儿耳边说。
“嗯,他好像不怎么高兴。”
于凤聪凑在月儿的耳边低头吃吃的笑:“我说的是他一直在暗中留意你。”
月儿脸色立刻羞红,“姐姐你乱说什么呢。”
于凤聪忽然说起这番话,是郑晟的交代。翠竹坪一战后,郑晟在战场上见到了月儿哭的雨打梨花的悲惨模样,被触及到心中最软的地方。
就算他日后成就霸业,驱走鞑子重建汉人的疆土,可如果他在乎的人不快乐,这一辈子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所以他让于凤聪来操心月儿的婚事,首选是性格温和的余人。
在教宗府相处了大半年,傻子也能看出来余人对月儿的心思。
“月儿,”于凤聪几乎咬上月儿的耳朵,“余郎中是个好脾气的人,女人如果能嫁给这样的人是一辈子的福分。”她说的是真心话,如果她没那么大的雄心,只想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一定会嫁给余人这样的人。
可是,“如果”是这天下最好笑的理由。月儿敏锐觉察到了于凤聪的话外之意,胳膊轻轻用力挣脱她,“是啊,余人大哥很好,不知哪家的姑娘有福气嫁给他。”
于凤聪笑容不褪,重新拉住月儿的胳膊,明白月儿这是婉拒了她的话。
除了郑晟不知道月儿的心思,连教宗府的养马的小厮都知道月儿的心在哪里。她的男人在军务和政务上有超越常人的洞察力,但在私人情感上非常愚钝。
鬼知道他当初为什么一定要娶自己!想起郑晟,于凤聪心里涌出一丝甜蜜,一切都是老天爷的旨意。郑晟答应过她不再纳妾,所以她在教宗府找了两个能干的年轻人让陪嫁的侍女成了亲。
但现在有个问题,她与郑晟成亲大半年了,一直没有怀孕。这会是个大麻烦,如果她一直不能为郑晟生子,不但不能阻止郑晟再娶妻纳妾,还有主动促成此事。
但如果她没有生子,又怎能让别的女人先为郑晟生下子嗣。这世上的麻烦事太多,老天爷从来不会让一个人完全如意。
教宗府的随从卸下随行的物件后很快投入到紧张的处理事务中。王文才南下,于凤聪、丁才、王中坤、周光和周顺在郑晟身边成为处理教务。
几人中于凤聪是身份最特殊,她是宗主的夫人,通过原于家的家底在战争期间仍然能保持与罗霄山周边的豪强保持联系,为红巾军扩大影响力出力不小。
在于凤聪嫁给郑晟之前,红巾军只是盗贼,于家与红巾军合流之后,才慢慢得到了乡民的认可。就是张宽仁最终下决心投入红巾军与这也不无关系。
于家兄弟在教宗府掌管兵器制备和矿场,于少泽俨然是宗主特意培养的军中后起之秀,郑晟的刻意栽培让于家在红巾军的影响力与日递增。
走进帐篷搭建的教宗府,于凤聪没有半点嫌弃这里简陋,吩咐管家找丁才给月儿安顿好地方。
郑晟正在处理军务,那是红巾军中唯一她不能碰的地方。
约莫半个多时辰后,见各地来的信使陆续离开,丁才和王中坤也都禀完毕,宗主的帐篷空下来,于凤聪让毛三思通报后前去找郑晟。
军帐当中摆放了一个大桌子,桌面上铺展了一张手绘的地图,四周是堆积如山的手稿和文书。于凤聪早已习惯了郑晟大帐混乱的布局。
虽然乱,但郑晟总是能在第一时间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所以这里只需要严密看守,不需要人来打理。
“你有事?”郑晟眼睛盯着地图没有抬头。只有是公事于凤聪才会急着来这里见他,他的夫人很知道分寸。
于凤聪道:“嗯,有人告诉我,张世策软禁了满都拉图派来接替他的蒙古人,现在六千汉军盘踞在家翠竹坪,不进不退,不知为何?”
“张世策软禁了蒙古人?”郑晟抬起头,眼睛里放出光来。他对张世策没有怨恨,抢了人家的老婆,应该是被恨的那个。
进入这个帐篷前,于凤聪纠结了许久,她的历史和今日的身份实在不好与张世策再有什么牵连。瓜田李下,被有心人抓住把柄,会对于家十分不利。据她所知,红巾军中有不少人对于家势力的急速膨胀很不满。
但是她最了解郑晟,她的夫君,圣教的宗主,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你是说……,他囚禁了蒙古人,”郑晟胡子拉碴的嘴咧开,“张世策还像个汉子,满都拉图是想解除他的兵权吧。”这并不难猜,在这个正在步入乱世的时期,兵权就是野心家的命根子。
他明白了于凤聪的来意,右手食指关节轻轻敲击桌面,“你是说,他会投降我们?但是他没有派人入山。”
于凤聪道:“他囚禁了蒙古人,除了造反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吗?不投靠红巾军,大概会投奔弥勒教吧。”她认为如果张世策不来投靠红巾军一定是因为她的缘故。
“不一定,”郑晟摇头,“现在是满都拉图需要他,别说他囚禁了几十个蒙古人,就是杀了他们也没事。此一时彼一时,这半年罗霄山里死的蒙古人还少吗?”
于凤聪洁白的贝齿咬住下嘴唇,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她提供隐秘的消息,郑晟做决定,尤其是这件事情上,不能表现出一点点倾向。男人的嫉妒心不是常有,但一点不小心被激发出来,引发的后果不可预料。
郑晟忽然道:“张世策是汉人,红巾军迟早会接受汉军,你派人联络他,如果能劝他投降也算是皆大欢喜。”
“我派人?”于凤聪不安。她来禀告这件事,但不应该由她来处置。
“你去做比王中坤去做合适。”
“好的。”于凤聪答应着退出帐篷。
郑晟独自一人留在大帐里,忽然没了看地图的*。
官兵退出袁州后,等于把江西和湖广都放弃给了义军,也许很快他就要与今日的并肩反鞑的同伴反目成仇。
他大力提拔于家,目的是为了平衡圣教内原弥勒教势力。在外围弥勒教义军如火如荼时,他必须选择与弥勒教义军合流,所以不能过分压制原弥勒教势力,但又不能让他们成长到脱离自己的控制。
这几日张宽仁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如魔咒一般,缘分要有多深的人才可以共贫贱又能共富贵。
他与弥勒教,与彭祖师,与周家,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