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军在移动中操练,并未真的去攻打两人高的土围子。
时隔两个月,郑晟重新回到队伍里。义军的状态谈不上脱胎换骨,但和去年周才平带入罗霄山里的乌合之众已不可同日而语。
张金宝和周才德各自禀告部众的训练状况后,郑晟认真的听着。他不是军事奇才,只能凭借对后世的记忆写出一条操练规程,不外乎行伍、队列和令行禁止,真正的效果还要到实战中去检验。
部众的架势看上去很不错,但郑晟很清楚,如果他命这些人现在与笔架山的坐山虎正面对抗,一定会一战输掉所有的本钱。悍匪不需要整齐的队形,只凭杀人经验就可以击败他这支菜鸟之军。
毛大在旁边等待了好半天,终于等到旁人都说完了话,“香主,……我小弟去下坪被坐山虎扣押住了。”他兄弟四人血浓于水,旁人不会在乎他家里人的死活。
“我知道,我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回来的么。”郑晟淡定的回应,“我们还是虎王的下属,他不会伤害我的人。”
“那就拜托香主了。”毛大退到一边。郑晟的答复让他放了心。
这两个月来,按照郑晟的计划,八百义军在武功山边像一群乞丐,把这里所有的土围子都走了一遍。他们不像是来抢劫的贼人,倒像是来收租子的地主。
各家土围子多则给上十几石粟米,少则给五六石粮食,轻轻松松的把义军打法了。
周才德说出心中不解之处:“香主,我们忙活两个月,得到的这些粮食只够吃一个月,是不是太不划算了。”
“我们是圣教义军,不是强盗。”郑晟无奈的再次强调,要改变这些人的观念,真不容易。
“我们是要和山民们血连着血,肉连着肉的队伍。罗霄山能养活十几万山民,难道养不活我们这八百人。如果你把我们当做像坐山虎的一样人,怎么能去击败他们。”
他表情严肃,话里透着一丝失望。
周才德和张金宝默然不语,像是犯下错误,让家长失望的孩子。
“明天,你们离开武功山,回到罗霄山里,各部分散开,以五十人为一队,配合传教的信徒行动,听周光的命令行事。”
张金宝觉得很突然,“不再操练了吗?”这些天,他操练队伍渐渐上瘾,几百人听他的号令行动,让他憧憬成为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不操练了,义军不能把自己凌驾山民之上的人,现在你们要用练习两个月的令行禁止,让他像山民们一样在山里面生活。”
“圣教弟子亲如父母兄弟,不是空话,”郑晟取下腰上的赤刀,“胆敢欺凌山民,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人,定斩不饶。”
“毛大。”
“在。”
“你属下的猎户分散行事,负责监督在山里传教的信徒。”
“啊……,是。”毛大没想到香主给自己分配这个任务。虽然圣教说人无贵贱,可山里的人一直觉得自己比外面的南人低人一等。
人穷志短,山民们最穷困,靠着在外面换取必需品生活。多少年来,他们走出大山受四等南人盘剥。
“拿上我的刀,”郑晟敏锐的觉察到他的犹豫,手臂一扬,把赤刀连刀带鞘扔过去。
毛大眼疾手快,伸手接在手中。
“敢欺凌山民者,敢以妖言欺骗山民者,杀无赦。”
冰冷的话音,杀意凛然,郑晟这话是说给周才德和张金宝听得,也是说给站在身前的山民说的。
毛大感激的捧起赤刀,“圣(火)昭昭,香主是山里的圣人。”他记得郑晟不喜欢人对他下跪,这也是圣教的规矩。
郑晟点头致意,山民才是他的根基,弥勒教义军注定是过渡的队伍。战争不讲人情,他要时刻脑子清楚。
他收到坐山虎的亲笔信件,才从山里走出来。眼下,没有比传教更重要的事情了。他需要时间,但虎王来令,要求义军走进茨坪的战场,他知道那地方进去就出不来。
次日,八百多义军消失在莽莽群山中,罗霄山里十万人也藏得住,这八百人就像投进大海中石头,短时间不会再出现了。
郑晟与一干部下告辞,毛大从猎户中精挑细选出来六个猎户留在他身边做护卫。
部下走了,他还要留在这里。为了应付可能暴怒的坐山虎,他必须要做一些准备。
武功山的白鹤观夹在一个“V”字形状的山谷中,往上是武功山的金顶,往下是高高隆起的山坡,名字很有味道——叫绝坡。
白鹤观东边有一条藏在峡谷中的山涧,常年流水轰鸣,上被茂密的树木丛林覆盖。
这里是风水宝地,但如今朝廷上下崇佛,袁州弥勒教盛行,前朝闻名江西的白鹤观日渐破败。绝坡上原有三座小亭子,现已坍了一半,观里无钱修葺。
四个猎户守在绝坡下的必经之路监视周边,郑晟领着两个随从上山。入观朝拜三清祖师,为了显示尊重,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在山下的河流里洗净了积攒了一共冬天的污垢。
头发长的已经挽上发髻,在清冽的山泉中清洗时,他看着倒映在水里的人影,觉得自己已成为一个元朝人。
一个彻头彻尾的元朝人,才能感受到身为第四等人的彻骨之痛。他对蒙古人的仇恨没那么深,这不是主观可以控制的。但没有仇恨,也许并不是坏事。
郑晟走进白鹤观的大门,春末夏初,正是出行的好时候。由于义军这两个月一直在山下闹腾,观里冷冷清清。
“你终于来了。”王中坤从回廊的柱子后面转出来,言语中带着埋怨。
他比去年更胖了,走出袁州城后日夜操劳,身上的赘肉竟然越来越多。他在白鹤观里等了三天了,在山里多呆一天,都有可能会给自己带来无尽的麻烦。
“为了以更好的状态见你。”郑晟笑着拱手。看见胖子让他感觉很好,在山里见到的都是瘦子,看久了心里都觉得膈应的。
小道童在院子里朝外鬼鬼祟祟的往外看,王中坤指向山下的绝坡,示意郑晟前往那里说话。
两人肩并肩,“干的漂亮,”王中坤嘟着嘴低声赞叹,“能见到弥勒教走出困境,我庆幸自己走出了袁州城。”
“能与你并肩作战,相信彭祖师见到了一定很高兴。”郑晟有意拉近两人的关系。他在山里可以绝口不提彭祖师,但出了罗霄山,弥勒教教徒还是在尊奉彭祖师为偶像。
他很清楚王中坤的处境,“这次迫不得已,我们以后要少见面,在走出罗霄山之前,你可是我的秘密武器。”
“但要过了这一关吧?”王中坤心中透亮。
“是啊,露出一点点锋芒,也要遭人嫉妒,罗霄山里的虎王是个精明的人,只有这么一点点机会,”郑晟竖起右手小拇指,他看着王中坤的眼睛点头,加重声音强调:“只有这么一点点。”
义军要么成为虎王手里的刀,如果要独立出来,只有眼前这一次机会,他必须要做出决断。
“你做好准备和虎王翻脸了吗?”王中坤露出担心的表情。
“没有。”郑晟的回答很干脆。
“你在赌,”王中坤长长的叹息,他长久经营赌场,见过各式各样的赌徒,“你在赌坐山虎不会放弃茨坪,掉头走进对付你。”
赌徒走进赌场,许多人带着如郑晟一样自信的笑容,大或者小,骰子已经掷下,剩下的只是等待结果。那些赌徒有的红着眼睛,但是心里都是忐忑的。
“不错,人一辈子难免要赌那么一两次。赌赢了,义军从此在罗霄山中有一席之地,赌输了,大不了与虎王斗一场,我们也未必会输。”郑晟自信满满。他相信,即使他以现在手中的这些实力,也足以与虎王一斗。
“伏击于家,我对你很有信心,因为那几乎是端上宴席的美味,但罗霄山的虎王……”王中坤深深的担忧。
郑晟像个暴君,毫不留情的打断他的话,“义军无法与笔架山贼正面对决,但我们有山民,站在我们这边的人会越来越多,大不了与坐山虎耗上几年,我也绝不能容忍让义军死在茨坪。从我走进罗霄山,就已经准备在走这条路。”
“而且,我还有一张底牌,”郑晟指着王中坤,“就是你。”
“我,在山里,我有什么用?”
“你是袁州达鲁花赤管家的亲信,翠竹坪的张家很给你面子,在茨坪也有机会说上话。最近山里战事不断,各家土围子才给我上供了一点鸡食,他们可不在乎什么弥勒教,坐山虎才是他们深深忌惮的敌人。”
“如果坐山虎放弃下坪,我的战争就提前开始了,义军会在山里利用山民与虎王捉迷藏。你要利用自己在官府的影响力,让官兵加入这场战争,让那些土围子能帮我出一把力,哪怕是拒绝给坐山虎提供粮食。”
“如果坐山虎不放弃下坪,你要替我给杨祝两家牵线。”
谁是朋友,谁是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