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九点钟光景,几个乡兵上城墙招呼山民,领着一群饥肠辘辘的汉子回到坪子里。
杨老汉提着两个木桶在等着他们,一个木桶里是米饭,另一个木桶里是蔬菜汤。
“来了,来了,饭准备好了,刚开始他们把你们给忘了,我刚刚见到杨里长说起你们,马上有人安排了伙食。”杨老汉摆开一排灰呼呼的碗,“白米饭管够。”他话里透着一份得意,白米饭管够,在山里是非常好的待遇。
有人急吼吼挤过来,粗愣愣的毛大带着三个兄弟规规矩矩的守在后面。
“你的箭法很准,”郑晟走过去主动打招呼,“难怪能射杀老虎。”毛大横了他一眼,没有与他交流的意愿。
四十几个人拥挤成一团,许多人不在乎菜汤,只要白米饭,排在后面的人还没吃上,前头盛饭的人已经吃完了,又端着空碗挤过去。
毛大焦躁了,上前掰开几个不识相的人,喝骂:“老子让你们先吃,你们还不知道好歹了,是不是要尝尝老子拳头的厉害。”四个膀大腰圆的兄弟发起威来,没人敢招惹,郑晟跟在后面得了个便宜,草草扒完一碗米饭。
众人吃过饭没一会,从东边的巷子里走出来一个乡兵,手里举着一个熊熊燃烧的火把:“郑晟,毛大,里长要见你们。”
郑晟和毛大对视一眼,往乡兵那边走去。
乡兵调转方向引路,带二人走到一座气派的门楼前,“你们在这等着,我进去通报一下。”留郑晟与毛大候在门外。
门口只有两个人,郑晟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轻声说:“杨半仙,九十九。”这是接头的暗号。
毛大讶然:“是你?”
“不要那么大声,”郑晟很无语,山里的莽汉子不知道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难怪那么容易被杨半仙绕进弥勒教。
“你是堂主?”毛大有点抑制不住的激动。
“你能不能装着不认识我,……不,你本来就不认识我。”
“好,我知道,”毛大面朝宅子里,憋住脸上的表情,“我们该怎么办?”
郑晟从衣袖里掏出一块白布,悄然与毛大肩并肩站在一起塞过去,“找机会进箭塔,把这封信绑在箭杆上射出城外,然后等候我下一步命令。”
“好的。”
他们站在门口等了半个时辰,刚才进入宅子的乡兵像是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
杨里长不在家。
今日下坪酣战一天,杨里长要安排明日的应战计划,安抚死难乡民,是今夜下坪最忙的人。枯黄的树叶在夜风的吹拂下“刷刷”从头顶落下,他走进坪子西边防备森严的小院子。
左侧的厢房里亮着灯火,窗户上投射了一个汉子的身影。
“周堂主,在这里呆了一天,很闷吧。”他在门外说。
“还好,实在没想到,我刚进入寨子,就遇见这等事。”周才德拉开房门。
“真是不巧,”杨里长站在门外,“可惜我的许诺暂时不能兑现了。”他竖起了心中防备的刺,这两件事太巧合,而他对巧合一向很警惕。
“坐山虎凶残,你们还是小心防御,如果需要,我们可以上墙头为下坪流血,毕竟,里长是答应收留我们的人。”
“不需要,但你们必须要留在这里,没有我的命令,不能出门。”
“好的,”周才德随和的笑,“有些事情我没有提,但你应该知道,如果我们答应投奔坐山虎,不会像今天这么落寞。”
“我相信你们,但这关系到几千人的生死,”杨里长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在我们山里的乡民眼里,坐山虎比蒙古人更残忍。”
周才德双手合十:“弥勒降世,天下净土。”传说中,净土以黄金铺地,有数不尽的美食,光明长存,听弥勒佛说经指引,受苦痛的人无不向往。
“告辞。”杨里长走出院子。
周才德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开,他的心像是被山雾笼罩。按照计划,还有一个白天,这里将变成炼狱。
可这么做真的对吗?他返回屋中关上门,忽然屈膝朝北方跪下,“要是必须与坐山虎合作,哥哥你为什么会死?我还是弥勒教的信徒吗?”在郑晟强行推行不拜弥勒佛的规矩后,他怀疑自己作为弥勒教信徒的身份。
不拜弥勒佛的人,还算是弥勒教的信徒吗。
坪子里巡逻的乡兵不断,杨里长走向回家的路。已是下半夜,他睡不了多久,很快又要迎来新的挑战。但他坚定的相信,坐山虎敲不开下坪的大门。
“你们还在这里?”他突然停下脚步,四个持刀的随从自觉退后。
郑晟和毛大正坐在他家门口的石阶上看星星。
“看,把你们忘了,”他摆手示意匆忙起身的两个人不要慌张,“我今天看了你们两人在战场的表现,特意召你们过来。”
“其实没什么大事,如果你们能一直像今天一样,杀退坐山虎后,我可以给你们一个下坪的户籍,你们就可以不用再在山里过苦日子了。”
这是莫大的恩赐,有了下坪的身份,便能分到几亩良田,遇到灾年,几个大户还会施粥棚救济。除非是几十年不遇的大灾,否则不用再担心饿死。
杨里长没有期待两个人立刻对自己感恩戴德,他是个清醒的人,“毛大,你是个猎户,下坪没有老虎成为你的猎物,但你可以成为我们弓箭手的教头。”
“郑晟,”他饶有趣味的摇头,“没想到杨老汉还有你这样有头脑的侄子,我毫不怀疑你会成为山里最好货郎,但我觉得那不是你想要的日子,你可以留在我身边。”
现在,他可以期待感激了。
毛大在愣着,郑晟弯腰作揖:“感激不尽,但我想把叔叔留在身边。”
“有些难度,要看你在城墙上的表现了。”杨里长一只手搭在郑晟的肩膀,笑着说。随后,他领着四个随从走进家门。
大宅子门口,又只剩下两个人。
“我们怎么办?”毛大扭头问。
“他是个很好的人,下坪里没有让我讨厌,可是,他们是别人快要吞进嘴里的食物。”郑晟走向西寨门方向,“我们要抓紧时间去睡觉,为了今天晚上。”
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在袁州城下也死了许多很好的人,恻隐和悲伤,一样没有价值。
山贼们仿佛在睡懒觉,直到日上三竿才重新投入战场,但是,一开始就是迅猛的节奏。他们驱赶奴役的百姓推着一辆连夜赶制的冲车冲击坚木大门。
郑晟守在城门正上方,指挥乡兵从缝隙中倒下煮沸的桐油。
毛家四兄弟和另外十二个弓箭手守在大门左右两侧的箭塔里,羽箭像长了眼睛射穿手无寸铁的肉盾。
从巳时到未时,郑晟没机会吃午饭,山贼和乡兵们都在轮番上阵,只有山民们长久的守在战场,而这本是与他们无关的战场。
郑晟不乏恶意的想,看来想拿到杨里长的许诺不容易。这些人懂得用各种手段来愚弄山民,但山民只是穷,只是不团结,不是愚蠢。毛大的胳膊已经酸胀的拉不动弓了,他在为夜幕降临留力。
酉时,山贼们又开始在寨子外面烤肉。两天的苦战还不足以让他们表现出焦躁,许多人在憧憬着攻破下坪的女人。
山民们吃完管够的米饭,重新回到西寨门外,郑晟成为他们新头领。山民无法与乡民为伍,无人敢质疑得到四个猎户兄弟拥护的头领。
天黑了,下坪里没人再像昨天那般哭泣,遇难乡兵的亲眷理解了无法逃避的灾难。
但,无人知道,这只是开始。没有人会认为山贼能攻破下坪,包括几万茨坪里的乡民。三千乡兵在坪子里整装待发,他们想等山贼再疲惫一点。郑晟在看着天上的星星估算时间。
杨宅。
杨里长晚饭吃到一半,两个乡兵一溜小跑闯进来。他听完禀告后,放下碗筷匆匆赶往让他一直无法放心的小院子。
“周堂主,你的下属们在闹事,他们竟然佩戴了兵刃。”他很不高兴,但还是克制了自己的脾气,也许是乡兵在今天的守墙战中表现太好的缘故。
周才德从屋里走出来,腰刀紧紧的束在身上,“他们两天没见我,可能是怕我出事吧。”
“你现在去看看,让他们稍安勿躁。”
“好的。”
两个人并肩走出院子门。
“如果有需要,我们可以上阵。”周才德再次强调。如果杨里长多留意,也许会发现他的异常,他很少骗人,此刻,两只手不知放在什么地方合适。
“不劳你们了。”
两个院子相距半里路,模糊的月色中,周才德看见了那堵高墙,里面传来嘈杂的吵闹。他加快脚步,甩开杨里长,冲到那扇门前,“不要吵。”场面几乎在瞬间安静,七八个灰色布衫的汉子跪下来。“我在这里没有事,”他指向杨里长,“这位将是我们的恩人。”
持长枪戒备的乡兵们让开道路,杨里长走进围圈。
周才德黑着脸闪身,“就在这个时候吧,虽然有点早,但我实在不忍心见无辜的乡民受难啊。”
他一只手拿住杨里长的胳膊,腰刀“仓啷”一声出鞘,七八个跪倒的汉子瞬间暴起,把杨里长包围住。
九个人拖着杨里长冲进院子,乡兵们的长枪刺在紧闭的大门上。
有人点燃了院子里左边的厢房,冲天的火光吸引了坪子里所有人的注意。
“起火了,起火了。”守在墙头的乡兵率先呼喊。
郑晟触电般蹦起来,“怎么这么早?”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