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半,辽西老爷庙。
巡视各部的顾长风非常感慨,镇子乡亲们的深情厚谊令他无比感动,几乎每一户人家都塞进去一个班以上的弟兄,乡亲们仗义地把热炕让给和日本人干仗的将士们,拿出自己少得可怜的食物,热情招呼,看到将士们婉言谢绝没一个接下,乡亲们苦劝之后很快便看出异常来,从长相、口音、大棉袄里的冬季迷彩服和新式武器等等,意识到这支突然开来的部队并不是自己的东北子弟,惊愕之余,少部分乡亲若有所思地闭上了嘴,大部分爽直的乡亲可没那么多讲究,一个一个大兄弟老家哪儿的、是哪个部队的问个不停。将士们严守军纪,不敢透露,脸上全都是歉意的笑容,士官和校尉军官们和气地解释这是军事秘密,大叔大伯大爷大妈知道咱们是杨九哥的兄弟就成了。
顾长风在杨九霄的陪伴下,每到一户人家都获得热情接待,在乡亲们热情的询问下,顾长风有些犯难了,悄悄与杨九霄商量之后,让传令官通知每一个团营长,要是老乡问起,就说咱们是少帅派来的队伍,这样一来才让问题得到解决,可另一个问题又出来了:怀念少帅甚至张大帅的乡亲们说着说着,泪流满面,好多上了年纪的老人仰天悲呼少帅没忘了咱们,少帅还惦记着咱们辽西乡亲……走进村中教书匠翟老先生家里时,顾长风看到老先生两口子和儿子媳妇两个孙子全挤在大炕边沿,把里面最暖和最宽敞的地方让给特务营两个班的弟兄,弟兄们哪里消受得了?二十几个汉子说什么也不上炕,挤在狭窄的大炕前,连连致谢感激不已,翟老先生一家说什么也不让将士们站着,一定要将士们先上炕再说,两边你来我去,客气了好久也没安顿下来,老先生的十三岁大孙子却缠着一位小个子士官,一口一个大叔地叫,一双灵动的眼睛死死盯着大叔胸前那支他从没见过的冲锋枪。
老先生一家看到杨九霄领着气宇昂轩的顾长风进来,激动地连叫九哥热情招呼,性子泼辣的儿媳妇立刻向杨九霄告状:“九哥啊,少帅派来的弟兄们太见外了,估计都不是咱们东北人,否则哪儿有这样生分的?九哥的弟兄们每次到来,不都是像自家人一样,一根烟袋轮流抽吗?”
杨九霄乐呵呵回答那是那是,媳妇儿乐呵呵装上一锅旱烟,凑到油灯火苗上“吧嗒吧嗒”吸旺了,完了双手递给杨九霄,嘴里脆生生地说这是对门家翟老三刚从漠河捎回来的上等烟丝,九哥你一定很久尝不到了。
顾长风和弟兄们算是开眼了,杨九霄大大咧咧地吩咐兄弟们先解下武器脱下大衣上炕挤挤再说,惬意地猛抽两口烟,鼻孔和嘴巴里呼呼冒出刺鼻的烟雾,嘴里还不忘赞叹烟丝的好品质,吆喝几声,突然看到站在炕边的老先生眉头微蹙,一直呆呆地盯着顾长风看,心里一动,连忙恭敬地把老先生扶到炕沿坐下,一屁股坐在老先生身边,咧开嘴开了个玩笑:
“六叔公,您老怎么这么看着我兄弟?难道你能看出他官有多大?他这身打扮与满屋子弟兄们一样的,您老要是能看出来,小侄下次带条好烟孝敬您,怎么样?”
众弟兄和老先生家人愉快地笑了起来,顾长风礼貌地点头致意,谢过递来高凳子的老先生儿子,坐在老先生对面一米,含笑地四下打量。
老先生扶了扶老花镜,颇为激动地凝视顾长风,嘴巴动了好几下,才略微颤抖地问道:“将军,您……您高姓顾,对不对……”
满屋子随之安静下来,杨九霄和弟兄们全都惊讶地望向老先生和顾长风。
顾长风微微吃了一惊,随即笑道:“先生慧眼如炬,晚辈佩服啊!不错,晚辈小姓顾,敢问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啊”
老先生的儿子惊叫一声,突然扭头就跑,冲进隔壁的小屋,很快拿出一本《模范营》激动地来到自己父亲身边,飞快翻开封面几页,突然停下,闪亮的目光在书本和顾长风脸上反复移动:
“爹,是真的!爹你没记错……看,一模一样啊!这是何京先生的《模范营》,第五版最好的版本,上海商务印书馆印的,上好的铜版纸……非常清楚啊……”
顾长风这才知道个中原委,莞尔一笑,非常客气地说道:“真没想到啊!晚辈这点薄名,竟然传到这里来了,呵呵!请先生多多指教,请这位大哥多多担待,由于保密的原因,咱们不能透露消息,既然让大家认出来了,还请代为保密为盼!”
“那是!那是……将军请尽管放心,个中利害,老朽还是明白的……不过,将军不是一直跟随安将军吗?怎么会到这儿来?”老先生还是忍不住心中的好奇。
顾长风心念一转,低声回答:“先生恐怕还不知道,安将军已经在北平很长时间了,他和少帅整天在一起,两人一见如故亲密无间,如今少帅已经成了华北战区总司令,安将军担任少帅的前敌总指挥,正在齐心合力抵抗小日本的侵略,咱们这次悄悄到来,就是接受少帅命令、由安将军亲自指挥的,与杨九哥的部队一起,准备好好和开来辽西的小日本干上一仗,教训他狗娘养的!”
老先生激动地不住颤抖:“好啊!好啊……咱们可算是有盼头了,有名满天下的安家军和咱们东北军并肩御敌,定能把十恶不赦的日本人赶出国门去,咱们东北人有指望了……”说到这儿,一行浊泪溢出了眼眶。
这一番话说得顾长风和弟兄们心酸不已,他们都知道以目前的两国国力和两军军力对比,哪怕自己二十余万安家军尽数开来,与二十余万东北军弟兄一起拼死一战,最多也只能把日寇挡在长城以北,要想收复东北赶走日寇,谈何容易啊?
杨九霄见屋子里沉默下来,连忙笑着开解:“六叔公放心,你老年仅半百,身板儿硬朗着呢,绝对能看到小日本被赶出咱们东北的那一天,我保证!”
老先生平静下来,对顾长风歉意一笑,接着幽幽而叹:“老朽失态了,尚请将军海涵,其实老朽心里明白,光复东北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不过,今天看到你们,看到少帅拿出了血性,老朽这心里终归踏实了,只要抵抗,不管多么艰难多么蹉跎,终归有份希望,有个盼头,就不会日夜担忧亡国灭种了啊!”
老先生的一席话,深深地刺痛了每一个人的心灵,顾长风情不自禁伸出手来,轻轻握住老先生的手,重重点了点头。
杨九霄放下烟袋,仰头长叹一声,看到门外参谋们伸头进来,连忙跳下炕,出去一会儿,很快返回,拉拉顾长风,对着老先生乐呵呵地说道:“六叔公,小侄和顾将军军务在身,就不陪你多聊聊了,等过一段忙完小侄再来看你,这满屋子的弟兄就麻烦您老一家了!”
“别说这话,有事就忙去吧,去吧……”
凌晨三点,金岭寺铁路线以南,下河山。
雪坑中,鲁彦青打着手电筒,把刚刚收到的电文接连读了三遍,对身边几名副大队长由衷赞叹:
“真没想到能有这么好的主意,一定是顾长官想出来的,九哥和司令部几个弟兄绝对想不出这么精妙的主意!常怀,你立即率领侦察排和三连出发,绕着山脚沟底走,争取二十分钟内赶到东面的馒头岭,隔着大凌河向正在铁道线上等候铁路抢修的第八师团先遣联队打冷枪,带四门六〇小钢炮去,炮弹能带多少带多少,瞄准施工的篝火,轰他娘的!记住,打两炮就得换个地方,不能停在一个地方蛮干,否则日军掷弹筒还击可不好受。
“大家千万别担心日军会从刚结冻的河面上冲过来,滑溜溜的他们绝对跑不了,反而成为你们的活靶子,一个不好冰面破裂,他们死得更惨。退一步说,要是日军拼了老命反击,你们就向东面撤退,看到日军追不上之后,再迅速绕回来打一轮,只要拖住这股日军三小时,就是大功一件。”
“明白了!好主意,属下立即出发!”
熄灭手电筒,鲁彦青一把拉过一连长柳连城:“连城,你立即回到铁桥南面的隐蔽点,只要听到东面的交火声传到,就让敢死队弟兄抱起炸药包缓缓摸上去,注意,一定要伪装好!参谋长已经率领三大队赶往铁桥北面,听到东面爆炸声响起,他们就会对铁桥两端的守军发起进攻,到时候轻重机枪迫击炮一起上,定能把守桥的日军吸引过去,为你们摸到桥下实施爆破提供掩护。但是决不能就指望他们,你一定要有一往无前的决心,再困难也要完成任务,这是这一仗的关键,咱们五千弟兄的声誉全都系在你身上了!”
柳连城的牙齿咬得嘎嘎响:“大哥放心,完不成任务小弟也不回来了!要是有个好歹,替小弟照顾一下俺老娘和妹子。”
“等等!别说这晦气话,一定要活着回来,我让豹子率领特务连掩护你们,一定要成功!”鲁彦青几乎是低吼出来。
“明白!走了,大哥!”
柳连城和豹子很快出发,鲁彦青掀开遮住雪坑的白布一角,伸出脑袋,紧紧盯着两位好兄弟的背影,直到敏捷的背影消失在西南方的矮山之后,柳连城才重重地吐出口白雾,抓下脑袋上的狗皮帽子,用力擦去脸上流淌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