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坐视阿干城失守?”赵祯坐在龙椅上俯视着几名宰相问道。
赵念奴失踪快三个月时间,赵祯一直没有表态。这是一种理性与亲情相互冲突的结果,理性告诉他不能为一个女儿而不顾国家,亲情又让他感到愤怒。于是缄默不言,不但不请求几位相关大臣请求的外放处罚,也没有处执舅母与李玮。
造成一个结果,许多郑朗公开点名批评的人,包括富弼在内,感到很难受。
问完后看着狄青。
西夏与契丹搭成和议后不久,忽然出兵阿干城下,将阿干城重新夺回。
对军事赵祯不懂,可当时郑朗不顾牺牲,协助瞎毡反夺阿干城,证明此处的重要性。
象这样大规模的出兵,也许瞎毡不知道,可是宋朝在西夏境内潜入许多斥候,有几个表现干练的斥候如今成为没藏讹庞的重要亲信,在西夏居然担任一方大将,怎能不知道?
为什么两府一点反应也没有。看到这封奏折后,赵祯立即将两府宰执喊来责问。
狄青欲言欲止,看了文彦博与富弼一眼。
富弼站起来解释道:“陛下,原本狄青准备调渭州兵相助瞎毡,但我与彦博商议后,否决了。”
“为何?”
“以前郑朗在中书时,与臣偶尔谈过吐蕃,说到一件事,唃厮啰在时,会成为我朝的盟友。不过郑朗担心的是未来,唃厮啰对我朝忠心,不代表着他儿子对我朝会继续忠心。唃厮啰年老了,这是臣担心的一个原因。即便是唃厮啰本人,对我朝也不能完全用忠心来形容,例如我朝与西夏出兵苦战数年,可见他曾出动吐蕃兵士相助?”
“言之有理,继续说。”
“当时出兵阿干城,郑朗有多重用意,元昊在世,用兵果断,得到阿干城,再进军龛谷,就能从西翼对渭州形成危胁,不得不出兵相助。反过来让瞎毡得到阿干城,可以借助阿干城对河西回鹘进行拉拢。这么多年下来,拉拢分化策略已起到效果。如今西夏反夺阿干城,切断商路,我朝又可以严查渭州市易,河西回鹘会对西夏更加憎恨。这是第二个原因。”
赵祯额首,虽然郑朗点名批评了富弼,可赵祯也知道富弼与郑朗关系良好,算是郑朗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他来说,更让人信服。
“瞎毡终是嘝厮啰的儿子,此次西夏出兵阿干城,不久便会虎视龛谷,吐蕃当真对西夏种种做法置之不理。又,契丹与吐蕃联亲,想要联手对付西夏。吐蕃仍然想要自保,坐视我朝与契丹同西夏火拼,坐收渔翁之利,现在西夏出兵阿干城,是没藏讹庞想逼和契丹之后,向国人再次宣传他的武功,利于统治之举。然而也将吐蕃重新拖入战火之中,吐蕃不可能再象从前那样,不管不问。但我朝一旦出兵,吐蕃稍稍做一些功夫,会再度置身事外,让我朝与西夏重新开战。臣以为不妥。但不出兵相助,西夏以前与契丹作战,现在又要与吐蕃作战,对我朝有利。”
似乎是有理,但真是这样?
狄青疑惑,赵祯却再一步被富弼说动。
富弼又说道:“不仅如此,据密探送来的消息,没藏讹庞不久就会出兵龛谷,臣也以为继续置之不理。瞎毡经过数年的休生养息,又因为渭州市易,积累许多财富,西夏想攻下龛谷不易,并且我让狄青下命,向龛谷提供大量武器支援,坐享渔人之利的还是我们大宋。”
实际就是以前西夏出兵吐蕃,宋朝政策的翻版。
富弼说的这些,大多数是文彦博的见解,不过有一点富弼倒是说对了,唃厮啰一死,吐蕃关系与宋朝不会那么亲密了。
“还有一些情况也不准许我朝与西夏用兵。契丹新帝登基,改变策略,可仇恨仍在,我朝若出兵,会逼迫西夏向契丹做出进一步的让步,契丹对西夏的仇恨,会因为西夏的让步进一步化解。国内也不大允许我朝用兵西北,六塔河大建,郑朗在荆湖南路开发,可能以后还会到夔峡,都需要用兵用钱帛。若是又分心西北,我担心兵力不足。”
“南方并没有用什么兵力。”
“陛下,可是钱帛呢?况且两广也不能说稳定下来。”
“钱帛很紧张吗?”
“不用兵西北,钱帛不紧张,即便郑朗于南方用了一些钱帛,六塔河也用了许多钱帛,国库还能运转过来。但若是用兵西北,那非是小钱,必会出现庆历之初种种状况。”
提到庆历战争,赵祯皱眉了。
几年战争打下来,宋朝一片凋零,到处起义,扑火一样的,好不容易扑下来。
“臣以为不是不能用兵西北,西夏不灭,我朝西北始终不会安稳。即便这个没藏兄妹,我朝严厉警告过了,仍有侵耕扰民情况发生。但用兵不是在这时候,臣以为要过几年,两广安定,两荆夔峡诸蛮真正归顺,内部团结一致,国家又有了大量财政积余,即便对西北用兵,国用不急,也不会向百姓若剥。相反,西夏会因为出现困窘,与我朝交战居于下风。故臣与富弼共同认为,不插手西夏与吐蕃一战。”文彦博说道。
狄青蹙眉,他不是很同意这种观点。但经文富二人一绕,将他脑袋绕得有些糊涂,最终屈服。
这就是他的现状,说是说不过,写是写不过,他担任枢密使后,在一群文臣嘴巴子与笔杆子逼迫下,几乎成了隐身人。
赵祯说动了。他又问道:“六塔河那边如何?”
“还没有竣工,但快了,”富弼说道。
“天冷了,民夫在工地上很辛苦,若差距不大,诏民夫停止修建,余下工程留作明年春天到来后,再进行修建吧。”
“遵旨,臣立即让两制草诏。”文彦博道。
“两广路那边如何?”
“两广今年大丰收,迁民安定,皆感谢陛下的仁慈,就是生蛮,也仅有一起生蛮骚民事件发生,很快镇压下去,不足为害。臣又接到奏报,虽今年陛下免去两广两税,不过商税以及各项专营,还有一些作坊,收获颇丰,大约能替朝廷获得近一千万收入(指钱粮绢草等,价实际可能不足八百万缗),去除所出,还能余下三四百万有余,已远胜于往年。若不是陆续有近两万户百姓再度自发向两广迁移,为安顿这些移民花费了一些钱帛,积余还会更多一点。”富弼道。
移民的意义,郑朗已经反复解释过。
荆湖南路意义更大,粮食直接可以运到京城,两广难以办到。不过两广发展空间比荆湖南路更大,毕竟面积比荆湖南路大了好几倍。
如今两广路还是欠缺人口,仅有户数七十万,其中有许多户数还是一家为多得耕地分拆了的。若大的两广路,包括大批移民,户数仅是江南西路的一半。
靠人口自己繁衍,开发两广很慢的,还得移民。
福建路与江南西路,还有两浙路因为人口密集,产生强烈的土地压力,不利于统治与安定,这一迁移,会缓解这种压力。而且大量汉户迁移到南方,也有利于朝廷对两广的统治。
不管怎么汉化,在未真正汉化之前,蛮人与汉户终是有些区别的。
作为首相,文富二人皆不如庞籍,不过不会犯下严重性的失误。听闻两广禀报,着两广官员拨下一批款项,将这些移民安排好。实际此时,还有一些百姓因为贫困,陆续向南言迁移,并没有停下来,直到明年二月,移民才中止。到了秋后,又再度开始。
虽是几年大治,穷人太多了。
这是生产力造成的局限性,是赵祯朝,换作其他朝代,穷困人家更多。
赵祯道:“这样吧,再下一诏,若百姓向两广迁移,或者向荆湖南路迁移,诏各地官府不得阻拦。”
自赵念奴失踪后,他怏怏不乐,处理政务也不及原来那么勤快,但多年为帝的经验,还是有的。大量迁民,疏散土地压力,巩固了郑朗在南方的开发,可是主户肯定不乐意。没有了佃农租地,他们兼并的大量土地怎么办?就算他们有本事隐田不交纳两税,可荒芜了,等于什么也捞不着。因此下面传来许多怨言。
赵祯知道怨言的原因,郑朗为相时,最喜欢的就是与他分析这些事,讲利益的分配。
因此怨言多,他皆不闻不问。
可是细心观注之下,他又听到另一件,南方许多地区主户对客户佃户的剥削,逐渐在放松,原来有的主户凶狠的,一亩地能收客户一石多租子,现在渐渐减少。
这是赵祯乐于看到的。
主户是郑朗嘴中所说的精英,天下,可是客户也是人,若是客户佃农过不下去,暴发起来同样十分可怕。松一松,能活下去,佃农便不会有多少怨恨之心,国家也就会变得更加平稳。
“喏。”文富二人同时答道。
“再让两广路将余下的钱帛不用调到京城,拨向潭州,那边似乎准备的钱帛不足,也替朝廷节约一些运输费用。”
“喏,”二人再次回答,心中明白,郑朗虽离开京城,但在皇帝心中地位仍然很高。不过郑朗荆湖南种还有两年时间,未来更有头痛的夔峡路,在下面一呆可能还会有六七年时间,甚至更长,两人皆犯不着吃郑朗的味。
“荆湖南路那边如何?”
“陛下,下溪蛮事变,打断郑朗部分安排,不过郑朗与下溪蛮重新盟誓,又于溪蛮修筑一城一堡二砦,还有一些安排,溪蛮不足为害了。”
“富卿,为何溪蛮有变?”
富弼将下溪蛮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宋守信,贾师熊失误乎?”
“以臣之见,彭仕羲虽反心不浓,但有了反心,朝廷兵未至,彭仕羲一度纠集诸蛮兵围辰州城,向城头纠嚣。不过守贾二人做法是过于草率了一点。”
“溪蛮乃边陲要地,东北便是梅山蛮,关系到荆湖南路治理成败,让朕想一想,这样,让彭思永代辰州知州一职,他们皆姓彭,蛮人会更信服。”
“喏。”
彭思永前去辰州,也意味着宋贾二人有错误,要贬职了,这个不用赵祯具体地过问,是中书省的事。
“将赵抃与郭申锡传来。”赵祯对身边太监说道。
太监去御史台将赵郭二人带上来。
赵祯让他们落后,说道:“赵卿,郭卿,你们看看这外面的天。”
二人扭头,看着殿外,殿外天气阴霾,北风呼啸,又不解地看着赵祯。
“天似乎要落雪了。”赵祯幽幽地说了一句,又看着文彦博与富弼,道:“文卿,富卿,你们也有女儿吧?”
两人都有女儿,不过皆已出阁。
但两人皆不敢回答,知道赵祯心中是什么意思。
谁都有子女,做为父母亲,皆会喜欢自己的子女,皆想子女过得好。本来就是一场家务事,无论皇家与李家如何处理,赵念奴不会逼得离家出走。然而大臣不知天高地厚,不但管皇帝的私生活,也要管后宫的私生活,皇帝女儿的私生活,不但管,一封接着一封弹劾文书递上。
若真是赵念奴不敬重上人,无法无天,持宠凌人,倒也罢了。可经过审问后,不是,赵念奴在李家一直是一个乖巧的媳妇儿,所有一切皆是有一个恶婆婆存在,才发生的种种。
这一次,大臣们因为轻率,犯下一个乌龙,特大的乌龙。
一个很听话的,还没有真正长大成人的公主,生生被一个恶婆婆与大臣逼得家不能呆,皇宫不能回,不得不离家出走,生死不明。
郑朗虽然连写几篇文章,兴师动众,有点过份,可也不能说郑朗说得没有道理。
想弹劾可以,但先调查一下吧。
祖宗家法允许言臣风闻言事,可针对的官员,甚至包括皇上。官员如果过不了这个关,能做什么官,皇上若过不了这个关,皇上也做不好。但不是让言臣的风闻,是用在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身上。
赵郭二人一起伏下说道:“臣有罪。”
“你们耿直,朕也看在眼里,朕更不会反对你们进谏,但要知道轻重,治理国家也不是凭借危言耸听来治理的,昔日魏征以忠直敢言,名垂千古,但他有几回进谏不是会对时弊而去的?何谓时弊?你们有没有分清楚?”
说得赵郭二人更加惭愧。
“朕一直鼓励大臣进谏,可朕却一直没有看到魏征那样识大体,分清时弊的进谏大臣。”赵祯说完幽幽叹息一声,轻声道:“荆湖南路从两广路抽调了一些官员,正好两广官员有几个补缺,赵卿,你出任为韶州通判吧,还有郭卿,你出任容州通判吧,看一看两广官员是如何真正做实事的。”
这是禀程郑朗的主意。
以前朝廷将严重犯错的官员向两广贬。
郑朗大治两广,就不能再容许这种情况发生。但是犯错,特别是重错的官员往哪儿贬放?于是郑朗献策,还是贬,怎么办呢,不但不准许杀士大夫,刑都不允许上士大夫,因此轻罪贬为知州,重大的私罪可以往岭南贬,但不能担任知州通判等职,是各个参军事,主薄,县尉等副职,以使这些官员不能将南方吏治带坏,也让各州各县知州知县将这些犯错的官员监管起来。
赵郭不是私罪,仅是进谏不当,因此优柔,贬成通判。
但以两人的地位,这样的处执不可谓不过矣。
赵郭无奈对视一眼,说道:“谢过陛下。”
富弼与文彦博不说话,若是公主下落不明,这才是一个开始。现在是赵郭,后面还有呢,也包括自己。
然而天就要落雪了,谁敢反驳!
忽然一名太监急匆匆地跑过来,一边路一边说道:“辰州有急。”
赵祯脸色一变,刚刚还谈到辰州呢。
郑朗不在辰州,可离辰州不远,就在会溪城,比辰州城还要危险。
太监将枢密院递来的急报,递到赵祯手中。
郑朗失踪,整个西南皆乱了,张亢与张岊先后带着大量军队,赶赴溪蛮。
连彭仕羲听闻这个消息,脸色也开始发青。这是在自己地盘上,刚刚与宋军交战数声,若是郑朗出事,自己是说不清道不明了。
自己动用军队与宋朝对抗问题不大,以前各蛮部多时降时叛,宋朝也没有怎么见怒。但郑朗在宋朝是什么地位?
他也配合着下令让各部族帮助宋军搜查各地。
张亢不敢怠慢,匆匆忙忙写了一封奏折,用快脚递送向京城。
赵祯看后,脸色很不好,将奏折递给几位大佬,走到殿门外,说道:“朕的女儿逼得离家出走,一个京畿知县莫明遇刺,连首相也再度下落不明。这是怎么啦!”
几个宰相一人不敢回答。
寒风吹来,天空真的飘起雪花,赵祯不由打了一个哆嗦,说道:“真冷。”
冷的不是天,而是心。
扭头问狄青:“狄卿,你认为会是谁做下的?”
狄青答道:“不清楚,未必是溪蛮,也许是隔壁的田氏。”
“为什么不是梅山蛮?”
“他们环境封闭,没有这个智慧。”
“好智慧,传朕诏书,若是郑卿在南方出事,朕会调二十万禁军前去南方,让溪蛮与田氏一道陪葬。”
以前蛮族时叛时复,不是宋朝歼灭不了,是不值,就象对付梅山蛮,若不惜将士生命,不惜国家财政压力,出动二十万禁军前去镇压,能让梅山蛮大半部族彻底灭族,还谈何威胁。当然,这种不理智的做法是不可能执行的。
郑朗一旦出事,性质就不同了。
这将是触动宋朝治理天下的底线。真不计后果派二十万禁军前去,朝廷有狄青掌控大局,前线又有张亢张岊等猛将,还有许多斥候提供消息,不要说是田氏诸蛮与溪蛮,就是交趾也会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
真这么做?
“陛下,”富弼想说什么。
赵祯森冷地说道:“富卿,朕还是不是皇帝?”
凛然的杀气使富弼吓了一大跳。这时,富弼与文彦博等人,同样感到身上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