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弼问道:“夏税已经收上来。”
“夏税,夏税能有多少,官员的俸禄,将士的军饷,国家的支出,那一样能少得?真有行知所说那么严重,军饷更不能少。士兵多是北方人,不但他们自己,家属更需要这笔军饷度日,我敢不敢减裁?”
王尧臣之言让富弼不能作声。
王举正迟疑地说:“要么从平安监上扣减。”
“来不及!”郑朗立刻反驳。平安监会带来一些收入,但到六月底甚至七月份才能分清账目,就算提前支取,就地用钱帛在江南淮南买粮雇人雇船,也到了七月份,时间根本来不及。
几人全部用眼睛盯着晏殊,晏殊身兼东西二府首相,也是名副其实的真正首相。晏殊却老神在在,盯着这些奏折,似乎神游天外。
章得象无奈,反问郑朗:“行知,你有何良策?”
“借。”
“不好,”富弼说道,朝廷已经向富人“借”了好多好多的钱。再借一个几十万贯还是可以,若借上四五百万贯,非得出大漏子。
“是借,不是敲诈。”郑朗莞尔一笑。宋朝虽是封建国家,但一直在努力着与贫富分化作斗争,尽管因为制度本身,做得不成功,包括这次向富人豪强“借钱”。
“有何区别?”富弼反问道。
“彦国难道反对?你不觉得富户与豪强们因我朝立国获利太多,即便多付出一点,也是应当的吗?国家有难,人人有责,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方才能渡过危机。”但郑朗又笑了起来,说:“可朝廷这样做,是不大好。晏相公,这些钱都是晏相公与吕相公主持朝政时借的,有没有打算还啊?”
几个宰相全部逗乐。
晏殊也乐了,笑完后正色说道:“行知,不能再借,况且数量大,也借不来。”
“必须借,但这一回是真借,不仅有借有还,还必须支付适当的一些利息。今年若旱情加重,国度依然严重不足,若不做未雨绸缪的打算,一旦粮荒大面积出现,奸商再囤积居奇,粮价居高不下,百姓生活更加艰难,朝廷也需数倍的费用,才能化解这场危机。前事之师,才过没有几年,所以要借。至于还……今年必与西夏搭成和议,再加上契丹之逼,元昊是假和,可在这几年内西北会赢来短暂的和平时光,明年国家财政便会渐渐健康,也就是明年就可以轻松地将这笔债务偿还清了。朝廷可以印刷一批国债,标明利息,明年这批国债可以去平安监领取分红,或者当作税务抵尝,归还于富户之手。”
“真借?国家会有失颜面……”杜衍担心地说。
“杜相公,太祖横扫八荒,威震**,太宗还有勇气北伐幽云十六州,先帝时于城下之盟。到了陛下朝中,增加岁币,改贡为纳,一个小小的西夏浪费近亿钱帛居然不能扫平,又打起议和的主意。一代不如一代,满朝君臣,还有什么颜面可言?丢死人啦!那怕东晋与刘宋还时不时来一个北伐,振奋一下士气。那有象我朝这样软弱可欺的。杜相公,你不觉得自黄帝创立炎黄华夏以来,汉人的颜面被我朝丢光啦?”
“不能这样说的,我朝内治堪为第一,富足也自远古未见,”任中师说道。
“富足自远古未见,可钱帛呢?”
“藏富于民。”
“真的吗?为什么我听到许多人连孩子都不敢多养,只要养第三胎,便将亲生的子女扼杀于襁褓之中。任相公,这个藏富于民,是藏于极少数大户人家手中,还是真正藏于万民手上?”
“谁能做到平均财富?我朝已经很努力的在做……”章得象温和地说道。
“不争这个,我不喜欢争吵,有这时间,国家多事之秋,不如多做一点实事,你们同意借不借。不借可以,粮食短缺时,不要攻击免役法。”
几个宰相都不敢做主。
借钱的事有过,那不是借,而是郑朗嘴中所说的敲诈。真正借钱,有借有还,史上有过,但宋朝还没有出现过类似的事例。
晏殊犹豫一会儿,他也怕,这小子很邪门,去年说西北大寒,果然西北很冷,前几年说大旱,果然大旱。似乎夫子也没有说过类似的学问,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难道通过观察天象得出的结论,可这一条瞒骗老百姓可以,瞒骗自己不行,观天文是可以得知天气预报,同样不是很准确。似乎这小子也未说过,更没有承认过有类似的学问。
然而不得不防,若是旱情扩散,他说了,自己没有去做,马上就这些君子们恶心至死。想到这里,说道:“要么禀报陛下决定。”
“行。”
通报了赵祯。
赵祯同样很慎重,在数天前,赵祯以春夏久不雨,派使祠祈祷岳渎求雨。但与数年前那场大旱不同,那才是真正的大旱,一滴雨水也没有,外加着蝗虫,北方千里焦土,万里荒芜。今年虽旱,也有一两场可怜的小雨,蝗虫少不了的,未形成灾害。不过老天很难说,万一旱情加重怎么办?这时,赵祯觉得嘴解很苦涩。
他不象郑朗,对鬼神持着怀疑的态度,即便有神仙,也未必能管人间的事。况且那么多神仙,宋朝的,契丹的,吐蕃的,西夏的,回鹘的,大食的,欧洲的,印第安的,天竺的……
赵祯是相信神仙存在的,可自己倒底哪里做错了,为什么老天这么回报自己。打了几年,终于迎来和平的曙光,灾害又来了。将郑朗召进内宫询问。郑朗也不大好回答,旱情不及前几年旱情,但眼下的旱情会加重,可自己用什么来回答?
郑朗只能说:“陛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纵然旱情缓解,北方仓储空虚,也要调动粮食充塞,陕西三白渠快要竣工,秋后耕耘,明春播种,明秋收获。这一年多时间内,陕西依然缺少粮食。浪费的仅是三门峡建设一些仓储的钱帛。”
以前关中漕运,最头痛的便是三门峡。
在这里黄河中间突然出现神门岛与鬼门岛,再加上南北两个半岛,黄河水面缩小了大半,水流湍急。因为鬼门半岛伸出黄河很远,若从神门河与鬼门河航行,船夫来不及扳转船舵,船只便撞向半岛礁石,船翻人亡。能通航的只有人门河,可是正对着人门河下游处一百米,有一个礁石。礁石不大,但让千百年来君王为之伤神,用尽办法,也不能将它去除。所以有一个很好听的成语,叫砥柱中流,可这个石头绝对不好玩,古今往来因为它翻的船最少有一万艘以上,死的船夫、游客、家眷与士兵、民夫不知凡几。
于是自唐玄宗手中进行大规模治理,先从人门半岛上凿新开河,那么船只出来,不会对着砥柱撞上去。可是石头坚硬,花费了巨大的人力财力,凿得浅,船只不得通。然后又于岸上凿开通道,从下游建仓,通过陆地转运,到上游重新装卸到船上。减少了部分船翻人亡的事,可是成本在增加。
宋朝王都在开封,关中地位下降,三门峡只做了小规模的翻修,将拉纤的栈道加固。仍然一年有许多船夫未来得及将舵扳转过来,一头撞上砥柱,在这里水流很急,有许多漩涡,只要船翻,那怕再好的水性,也被吸卷下去而溺死。但因为漕运量不大,危害程度在下降。直到陕西用兵,翻的船太多了,也死了很多的人,这才重新将那条陆地道路修葺出来。
郑朗指的便是这个。
“朕知道,但向百姓借钱帛终是不妥。”
“陛下,能否容臣进一言。”
“说吧。”
“人无信则不立,国家更要遵守信用,特别是对他的臣民,外敌不要紧,只要本身强大,象秦朝或者契丹那样,多次违反盟约,也无人责问得起。但对自己臣民一定要遵守承诺,国家法令才有权威性。那怕这个信用是针对一些不好的人。”
指借钱的事。
看似的减轻贫民压力,向富人强行摊派,效果未必很好。至少信用上国家失去。
“郑卿,国库一直空虚。”
“陛下,可以慢慢来,只要大家意识到这些弊端的存在,慢慢调节,国库迟早会充盈。”
赵祯还有些犹豫不决。
一旦借钱,不但这笔款子要偿还,以前的款子也要偿还,那不是几百万贯,而是一千多万贯。其实郑朗也在妥协,赵祯减免全国税务,这不是指科配与商税,而是指两税,减少了农民的税务,科配未动。似乎并没有掀起多少浪花,将这些以前借的钱认了账,这些大户与富强会不会领情呢?
忽然太监带着福康公主进来。
小姑娘抑起头看着郑朗,说道:“你写的那个贴子我一直看不懂。”
“去,朕与郑卿正在说正事。”
“陛下,无妨,我重新写给公主殿下看,”郑朗说道。赵祯看似什么不会,实际是一个很有主见的皇帝,这事儿得让他慢慢去想,自己不能逼。拿起笔,重新书写。
上次临摹的是赵孟頫《归去来兮辞》贴。
并且讲解了运笔方法,笔锋转侧的规律。这次当着面郑朗认真书写,一边写一边讲解。
也没有指望福康公主会写好它,偶尔说一说,能起来作用,但起的作用不大。况且心中臆测赵祯之意,也未必想女儿学好这字,言外之音才是赵祯看重的。
“你也写这种体?”
“殿下,臣不是,臣写的是另一种体。”
“让我看一看。”
这是胡闹,可赵祯没有杜止,郑朗不是死板的大臣,但这也是赵祯看重的地方。作为当朝宰辅,最简单的要学会变通,什么情况下什么应变。如果象石介,国家糟糕了。
“殿下,你看一看可以,但不能学,”郑朗好心劝道。自己的书法准确是米体,只是最后演变之下,稍稍收敛一点。说得简单,这一收敛许多书法结构都要做调整的,其实它已经不是米体字的范畴。
但那种放达与意趣依然保留着。
这个小公主无论如何是学不来的。
写了一行字。
福康公主说道:“我来写。”
“好。”郑朗将毛笔交给她。
福康公主半跪在椅子上,写下三个字,赵念奴,说:“这是我的名。”
郑朗脸色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