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临近黄昏,夕阳给大海染上一片金色,海鸥归巢,鸣声阵阵。
韩琦虽在泉州出生,是第一次在海船上出海,在船上很不适应,让浪头颠得七荤八素,只是为了仪态,忍住没有吐,艰难地问身边的指挥使祖仲孺:“到了没有?”
“快到了,韩知谏,这一带潮流湍急,我还是扶你进船舱休息吧。”
“不用,”韩琦扶着船舷笔直的站着。
越往里去,水流越急,两边不时有獠牙一般的礁石,似是擦着船身一闪而过,船破开波浪,时不时有浪花高高的飞溅,狠狠地扑上了甲板,连韩琦身上都溅上几片浪花,湿粘粘的贴在身上,在傍晚余热下,让韩琦感到十分难受。
清剿的船分成了两队。
一队去往大阁岛,名字中有一个大字,面积没有半山岛大,它四周是平礁,中间象馒头一样凸起,但不呈圆形,而象一个方盒子,或者一间大房屋屹立在礁石上。岛上的树木稀疏,此岛又孤悬于海外,到了这里,岛屿也变得很少。所以这个大盒子看上去十分引人注意,这才是它名字的来历。
但它有一个湾口,吃水深,两边又石礁拱卫,形成一个天然的良港,再好的良港,放在这里没有作用,然而对张大亮却有作用,他在此驻扎了一些船只,伪作渔船,以便调动。不过因为地形的缘故,这里人不多,韩琦分去几艘船与一指挥军队,缉拿人犯。实际这边捉拿的过程中很轻松,几艘船围了过去后,岛上连一个藏身的地方也找不到,很快三十几人就投降了。
另一边是主攻方向。
半山岛地势险恶,四周乱流湍急,岛上西边地形平坦,东边却有四座大山,正中的山峰高达三百余尺,十分险峻。不但如此,整座岛上长满了密集的树木,仅有东北角处水流平缓一点,勉强停泊船只。岛上还有十几户渔民,也让张大亮收买下来,一边捕渔一边协助他走私私盐,或者走私商品。此次逃跑,除了一些大亭户外,还有一些走座力夫渔民,几名官吏,十几名牵连进去的大户,一起躲藏在这个岛上。
也是韩琦抓捕的重点对象,因此他自己亲自过来指挥。
韩琦强势的将案件接手过去,不然郑朗也想过来看一看。
看的不是抓捕过程,而是宋朝军队的战斗力。这支伪海军练军练了很长时间,武器在郑朗的苛求下,装备精良。这次任务结束后,会给予士兵丰厚的薪酬,让他们轮流出海。借着贪污,让郑朗换了一批将校,这些新的指挥使、都头全是郑朗观注很久的,有的是直接从士兵提拨上来,比如站在韩琦身边的新指挥使祖仲孺,两次科考不中,身体素质好,进入军中后又读了一些兵书,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原来担任十将,治军有方,让郑朗越级提拨成指挥使。这些将领的提拨,给军队带来朝气,又让下面的士兵看到希望,刺激了士兵的积极性。
也就是说该有的全部有了。
但放在实战中会有什么表现,郑朗无法预料。后人多笑话宋朝士兵软弱,但仔细看史书的记载,非是如此,最强悍的是西军,可西军大半也是禁兵组成。
想看一看,然而想了一想韩琦的为人,郑朗没有吭声了。
太阳在西边的天际时浮时沉,眼看要到太阳下山之时,祖仲孺道:“韩知谏,到了。”
韩琦抬头看去,在一片礁石丛中,一个大岛现出身来,西边是金黄色的沙滩,后面便是茂盛的树木,此时也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再后面便是那四座山,象四个高矮不一的牙齿,诡奇的耸立在绿岛上。东北角处停了几艘小渔船,祖仲孺道:“那些是渔户的船,有时张大亮用它们来装盐,这段时间我们查得紧,私盐出得少,这些渔户便重操旧业,用它们来打渔,但这时所有船都归了航。”
“驶过去!”
“喏。”
几艘快船成扇形冲过去。
船是快船,又随着潮流,数帆全部张起,就象几道利箭一样,很快扑到眼前。站在船头,韩琦能看到沙滩后面一个简陋的村庄里人影窜动,有的情急之下,想往船上逃,有的向后面树林中逃窜。
船到了近前,士兵们纷纷从船舷上跳下来,动作迅速而又整齐,是训练很久的成果,可惜韩琦没有看出来。郑朗也同样不内行,这就是文臣与武将的区别。
开始没有意外,顺利地将人犯一个个抓住。天渐渐黑暗下去,还有许多犯人动作快,有的本身就隐藏在树林间,一起逃到正中的大山上。看了看崔嵬的大山,祖仲孺说道:“韩知谏,我们突然到来,他们没有准备,逃到山上,没有食物,没有水源,不如我们将这座山围起来,明天再抓捕如何?不然晚上会有伤亡……”
“抓,立即抓。”韩琦不屑地说。
这群仅是私盐贩子,不是谋反的暴徒,人又少,也没有武器,为什么害怕?
并且自己是突然袭击,敌人没有准备。虽说有仝明做了内应,因为地形的缘故,传出去的消息不多。山上没有水与食物,明天喊一喊话,围一围,也许这些人就投降了。可万一山上准备了水与食物,给他们一夜时间,能做充分的准备,明天攻打难度更高。不能带着这么多人,为几十个人犯在此拖上十天半个月。
不能说他想法是错的,换郑朗在此,也不大好做判断。
这是韩琦的考虑,也换不着要对祖仲孺说出来,一声令下,两个指挥使只好带着士兵往山上攻去。
于是终于出现牺牲。
韩琦想法也有些道理,可疏忽了重要一点,这些人有许多是亭户大户,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足惜也。但还有一些渔民与一些逃亡的逃犯,久在海上奔波讨生活,只要是出海,几乎就在与阎罗王手下抢食吃。他们逼到绝路上了,战斗力不如这些士兵,可是地形熟悉,有的人手快还提上弓箭与武器逃上山去的。这些人负隅顽抗,也能杀死士兵的。
攻了几个时辰后,人犯一一捉住,或者被击毙。但士兵牺牲了十七人,伤二十五人。
这么多伤亡使韩琦很恼火,气冲冲的押着犯人回到杭州,然而杭州发生一件让他更恼火的事。他在抓捕人犯,两浙诸州府也在抓捕人犯,让老百姓莫明其妙,前天刚刚在释放犯人,为什么又要重新抓人?侥幸这次抓的人不多,不过一个最重要的人却逃走了。
早在韩琦离开时,就派人盯梢了张家的人,今天他准备返航时,杨安国在杭州城内着手抓捕,但是张大亮一家全部消失。衙役在他府上翻了大半天,从书房里找到一条地道,通向隔街的一个丝绸铺上。人便是从这里逃走的,不但张大亮一家全部逃走,连家中所有贵重金银首饰全部带走,只剩下一些笨重的家俱。
韩琦带着人进了张家,到处看了看,立即说道:“他提前得到消息。”
房屋中几乎看不到半点贵重的金银细软,不是提前得到消息,走得没有如此从容。
这条线也比较好查,昨天晚上张大亮到宜娘处听了一会儿歌,与诸位好友在酒楼宴聚,然后才回去的。接着又听到郑朗与富弼昨天也去过宜娘处。
韩琦立即吩咐道:“将那个妓子带来审问。”
他看出郑朗有另外的安排,但郑朗没有对他说,终是心中不快,于是不问郑朗,而是审问宜娘。
……郑府,祖仲孺也在诉冤。
他认为没有必要牺牲那么多士兵,当晚围一围,第二天早上喊一声话,什么都解决了。况且是抓人不是杀人,想杀人,两浙各州的牢房里有的是犯人,多是死罪,想要怎么杀就怎么杀。
郑朗想了想,道:“已经牺牲,不要再说,这件事早点结束为妙。”
说罢站起来,天渐黑,秋虫已经开始提前鸣叫,七月就要到来,时光过得很快的,秋天到来,冬天不远,西北战事就要拉开帷幕。这才是大局所在。
“喏。”
郑朗又瞟了一眼,道:“放心,我会让朝廷善待他们的家人。”
祖仲孺没有再吭声,心中还是很不服气。
郑朗也不能评议谁对谁错,韩琦有韩琦的想法,祖仲孺有祖仲孺的想法。但是祖仲孺能折倒韩琦,让韩琦听他的话么?那也不叫韩琦了。又看着仝明,道:“仝明,你暂且将家产处理,处理好后,去郑州。”
“郑知府,让我留在你身边吧。”
“朝廷会宽大处理此案,许多人以为你背叛了他们,留在我身边,也不会有危险,终会产生一些不好的影响。你到郑州,再向我几个娘娘将事情说清楚,她们想来普陀山进香,我阻止了数次,还是不甘心。这种形势,你也明白的,怎么能来杭州?”
仝明一笑,不但私盐产生了纠纷,马上郑朗要辨佛了,他那几个娘娘若是闻听此事,还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说道:“那好吧,给我一个月时间处理。”
“不过你来了,正好有一事问一声,”郑朗随手拿起一张图纸,递给了他,道:“你看一看。”
“是海图?”
“是海图,是我根据各种记载画下来的,可能会出现误差。”郑朗道。非是误差,一是地形的影响,二是所画的地方广阔,从东海群岛到南洋群岛,再到大洋洲,全是以眼下宋朝船只能够航行到的地方。但多处以前从没有到达过,现在郑朗一起画了出来。
有此图,对航海会有参考价值,但仅够参考,不能因为此图,就可以顺利航行了。图是图,放在实处,上面一个巴掌大的小岛,会有几万几十万平方公里,没有办法辨认。
几乎复制下来,误差不大,但实用价值郑朗一直很怀疑,又说道:“倭奴国的两矿,我看重的是金银贵重,便于携带,航道熟悉,地形不恶劣,供给方便,语言能够交流。但倭奴国是一个正式的国家,成了最大的困难所在。”
仝明点头。
早晚倭奴国的人会知道真相的,一旦知道,连仝明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郑朗又说道:“其实南方更好,虽然缺点多,多是野蛮人,言语不通,文明落后,航道陌生,天气炎热,又多蚊虫毒物,有的地方热带雨林生长十分茂盛,遮天蔽日。但面积更大,矿藏也更多。又没有强大的国家,要么是稍大一点的部落。只要适应了当地天气,前景更美好。不过还有许多困难,比如这些部族,有的部族也十分强大,多达几万人,十几万人,他们比我们更熟悉当地地形气候,虽文明落后、武器落后,想要一一征服是不可能的。此地岛屿成千上万,不可胜数,海滨处各部不熟悉,不能起向导作用。一旦开发,若遇到什么风暴,侥幸躲过去,也会被风暴吹迷失了航道。我想选择一些原住少,地势平坦,有淡水水源的地方,做为供给点,让人上去种植庄稼蔬菜,再修建一个灯塔,指明航道。这样的供给点只要建造二十几个,我们的船就可以平安航行到更深处。”
就算迷失方向,有二十几个灯塔,转来转去,总会找到其中一个灯塔,迷失航道,也会重新找到航道。不然风一吹,还不知道吹到什么地方。在这一万多个岛屿中转来转去,很危险的。
并且供给点本身也有存在的意义,有了供给点,不需要在船上挪出大量空间,存放粮食菜蔬,甚至郑朗隐隐感到它还有其他更重要的意义。在宋朝内敛的政策下,没有多想。继续说道:“可我担心百姓不愿意前往,又不可能每个百姓一年都会给几百贯薪酬,那样的话,成本太高,朝廷有可能得利少,各个大户也同样因为利薄,不会踊跃参与。你替我想想,有什么方法。”
这次仝明表现很夺目,郑朗想不出他策,于是对仝明说了,看仝明能不能想出什么歪主意。
“南方有消息了?”
“那有那么快,我在杭州只有两年时间,必须将所有事务安排,或者未雨绸缪,不安排也要做好准备。”
“不给薪酬,怕会很难。”
“所以我才问你,不过不急,你先回家休息,此案你为我立了大功。”
“郑知府,你答应我了?”
“不答应你怎么让你去郑州,但你那个暗、阴我不喜,除非对付元昊与契丹。”
仝明正准备离开,富弼急匆匆地闯了进来,说道:“郑知府,韩琦提审宜娘。”
对此富弼略有些不满,宜娘的才艺让富弼怜惜,而且此事传扬出去,终是不美,连续地利用了两个女子破案,中间还牵连到感情因素,不是君子所为。郑朗名声受损,他做过帮手,名誉也会受损。
“我们过去看一看。”郑朗说完,立即动身。
半路上富弼说道:“为什么她没有想明白?”
郑朗皱了皱眉头。
“难道韩稚圭回来太快?”
郑朗还是没有回答。
两人来到公堂,韩琦心情不高兴,审问宜娘,宜娘不回答,也用了刑,虽是竹条子,夏天衣服单薄,细皮嫩肉抽下去,被竹条子抽出一道道血痕。
“韩知谏,停下。”
韩琦吩咐人停下行刑,问:“郑知府,富通判,怎么你们赶来?”
郑朗没有回答,盯着宜娘喝道:“本官给你的那块方帕呢?”
“在坊中。”
“为什么不去找存身之处?”
“奴婢辜负了知府的好意,奴婢……你们将奴婢杀了吧。”
方帕是普通的越州绫帕,但郑朗前面又说了许多佛法,再与这个越州寺绫联系在一起,意思是让宜娘通风报信后,赶快做尼姑去。做了尼姑,成了出家人,又不是她一个人犯,韩琦不好再审问,宜娘也就躲过这一劫。否则她做为张大亮最亲近的人之一,又替张大亮做了一些事,关健的通风报信,韩琦必然会审问。这两件案子最后会从宽判决,但无论怎么判,也会杀死一批重大人犯,作为重要的帮凶,韩琦将宜娘判决死刑,也不过之。这就看韩琦对郑朗会抱有什么样态度。对郑朗有好看法,会审问宜娘,可不会着重审问。对郑朗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必然不放过宜娘,以便让郑朗难堪。
富弼始终不是很相信的,然而郑朗对韩琦为人太清楚了,郑朗也无所谓,韩琦想做文章让他做去,至于什么君子的更不在乎。可那样的话,宜娘必死无疑,于是郑朗在离开时,给她指了一条退路。这个行首心静下来,做尼姑也能过一种平静的生活,心静不下来,此案一过,可以再度还俗,依然是以前的名妓。
听了她的话,富弼与郑朗同时蹙眉头,富弼叹息道:“你是何苦来哉,张大亮逃走时,有没有带着你一道逃跑?虽心痴,也要看痴得值不值?”
郑朗苦笑,看着韩琦说道:“张大亮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待,她只是一个被张大亮利用的苦命女子,又犯了痴心疯,不要为难她了。至于此案,我没有全部对你说,也是害怕眼线众多,泄露出去。再说,朝廷让你们来查私盐案,但东海命案我还没有了呢。”
不知道韩琦有什么样的想法,郑朗这句话也很强硬,不要以来你们来了,要我交出案卷,我就交了,要接手案子,我就让你们接手。可我若是咬定东海命案,张大亮一案,你们有权利过问,我也有权利过问,那么我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走着瞧,更不指望我会配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