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川上操六说出林义哲的名字,柳原前光的脸色又显得有些不自在。
“但林义哲还是失败了。”川上操六接着说道,“乾国朝廷并不信任他,加上保守势力非常强大,他得罪的人太多,结果被人害死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被人害死的?”柳原前光哑着嗓子问了一句。
“难道不是?”川上操六的目光仍然盯着戏台,“他的死太突然了,也太离奇了,我不认为他是正常的死亡,当然,他在台湾指挥作战时可能受了瘴气的侵袭而染病,但我还是觉得,他有可能是被他的敌人害死的。”
听到川上操六并不知道林义哲真正的死因,柳原前光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他的死是为帝国去掉了一个大敌。如果他现在仍然活着,将给帝国的崛起带来极大的阻碍。”
“是这样。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个林逸青的威胁更大。”
台上的戏曲结束了,观众们发出狂热的呼喊声,淹没了两个人的谈话。
“你瞧着吧,柳原君,林逸青一定会通过这次文科考试的。”川上操六说道,“我可以和你打赌。”
“好吧,我相信你的看法。”柳原前光没有兴趣和川上操六打赌,他更关心的,是林逸青过了科举考试后会做什么。
“还有,乾国在厦门又新建了一所造船厂,规模比福州造船厂和江南造船厂要大得多。”川上操六将话题从林逸青身上转开,“有消息说。乾国人打算在那里自己建造大型铁甲舰。”
“他们在技术和资金上还存在障碍吧?他们现在建造的最大的舰船。吨位没有超过5000吨的。而乾国政府的财政情况也并没有多少起色,很难提供经费上的支持。”柳原前光摇了摇头,“据我了解的情况,乾国政府刚刚批准了一项建造新式鱼雷炮舰的计划,铁甲舰的建造计划他们已经讨论了好几年,现在并没有什么真正的行动。这些年他们一直在造小型舰艇勉强维持,不过商船倒是造了许多。别忘了,现在主持乾国船政的。是一位渤人皇族子弟,这个人不学无术,而且非常贪婪,我不认为在他的任期内,会建成大型铁甲舰。”
“但这个新的造船厂如果建成,乾国人只需要雇佣一些外国人来指导他们,就可以建造万吨级的大型铁甲舰了。”川上操六说道,“乾国自建的铁甲舰一旦下水,将是帝国最为可怕的威胁。而帝国现在只能自建1000吨左右的舰船,造船能力比乾国差得太远了。”
“帝国的经济已经恢复。现在也正在大力兴建造船厂,会很快撵上并超过乾国的。”柳原前光说道。“而且,帝国很可能在乾国铁甲舰建成之前,帝国就会拥有一支能够作战的铁甲舰队。”
“噢?您为什么这么说?”川上操六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奇之色。
“帝国政府已经筹集了足够的资金,正准备在欧洲购买新式的铁甲舰。”柳原前光平静的说道,“目前正有一支政府派出的访问考察团在德国进行活动。还有两个使团分别在英国和法国访问,争取在兴建船厂方面能够得到他们的帮助。”
“这真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川上操六显得很是兴奋,“我敢打赌,帝国海军的兴起步伐,一定要比乾国快得多!”
“不需要打赌,按照现在的发展速度,帝国海军肯定走在乾国海军的前面,这是明显的事实。”柳原前光点了点头,“我只希望下一次同乾国的战争开始,不要再出现台湾战役那样的情况。”
听到柳原前光提到那次著名的令日本非常丢脸的“西乡大暴走”的失败,川上操六也叹息起来,“那一次,帝国海军的实力不如乾国海军,所以导致了失败,不然的话,那次战役很可能成功的。如果成功了,也许就不会有西南反乱,西乡大将军也就不会死,九州武士们也许会在台湾为帝国守卫疆土,而不会死在自相残杀的战场上了……”
川上操六的话中充满了惋惜,柳原前光这才突然意识到,川上操六也是萨摩藩士出身。
川上操六是萨摩藩士川上传左卫门的第三个儿子。早年于藩校造士馆求学。在日本戊辰战争中,于鸟羽、伏见之役以小队长从军,后历任陆军中尉,御亲兵第二大队副,近卫步兵第3大队长,近卫步兵第2联队大队长,陆军省第二局参谋。曾随陆军卿大山岩出国,赴欧美等国考察军制,回国后实行“兵制改革”,主张依德国军制改编日本军队。西南战争时他代理步兵第13联队长,后任步兵第8联队长,仙台镇台参谋长,近卫步兵第1联队长。西南战争结束后,他被调到了陆军省,但不久后便离职了,并且跑到了乾国做起生意来。
而只有包括身为日本皇亲国戚的柳原前光等极少数人知道,川上操六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对了,我已经查到了那个逃掉的岛津家女人的下落了,她就躲在福州。”川上操六象是想起了什么,有些好笑的对柳原前光说道。
“林逸青也在福州,难道她是想要投奔林逸青?”柳原前光皱了皱眉,“听说她逃走的时候,带走了部分岛津家的财产?”
“是这样,我觉得她有可能是这么打算的,但她带走的财产并不多,到了福州后,她一直以行医为生。”川上操六说道,“据我们在福州的人观察,她和林逸青从来没有接触过。”
“那就是她本人对林逸青也没有什么用处,所以林逸青并没有留下她。”柳原前光说道。
“不过,就在不久前。听说林逸青去了北京之后。岛津洋子也离开了福州。目的地似乎也是北京。”川上操六提到了另外一个情况。
“也许只是巧合吧。”柳原前光似乎对这个情况并不太感兴趣,“这个女人不会掀起什么风浪的,不用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和精力。”
“可是,她的岛津家女人的身份,在流亡的萨摩人当中也许会有一定的号召力。”川上操六说道,“我觉得我们应该消除掉一切潜在的危险,这个女人应该除掉。”
“现在除掉她,以你川上君的力量。当然不成问题,可要是因此暴露了你们苦心经营的组织的话,恐怕就得不偿失了。”柳原前光冷冷的说道,“乾国的官府虽然顽固愚蠢,但并非所有的人都是这样。”
“你说的对,柳原君。”川上操六笑了笑,“我们的行动必须谨慎,不能因小失大。”
“戏演完了,我们走吧。”柳原前光说着站起身来,拿起圆顶黑礼帽戴好。川上操六也跟着起身,二人一同走出了包厢。
在送柳原前光回到日本公使馆之后。川上操六回到了乐善堂,此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他来到自己的房间,却丝毫没有睡意。
一些书稿放在桌上,窗外阵阵的冷风吹来,纸张发出了阵阵簌簌的声响,川上操六走到窗前,将窗户关好,然后来到桌前,坐了下来。
他的目光,又落到了那篇荒尾精抄给他的在日本国内引起了巨大反响的文章上。
“随着世界交通的手段便利起来,西洋文明之风逐日东渐。其所到之处,就连青草和空气也被此风所披靡。大致说来,虽说古代和今天的西洋人没有多大不同,但他们的举动在古代较为迟钝,而今天变得活跃起来,无非是利用交通这个利器的缘故。对于东方国家的当务之急来说,此文明的东渐之势十分强劲,如果下定决心来阻止它的话,这样做倒也不是不行,但观察当今世界的现状,就会发现事实上是不可能的。莫不如与时俱进,共同在文明之海中浮沉,共同掀起文明的波浪,共同品尝文明的苦乐,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文明就像麻疹的流行一样。眼下东京的麻疹最初是从西部的长崎地方向东传播,并随着春暖的气候逐渐蔓延开来。此时即便是痛恨该流行病的危害,想要防御它的话,又有可行的手段吗?我确信没有这样的手段。纯粹有害的流行病,其势力的激烈程度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利害相伴、或利益往往更多的文明了。当前不但不应阻止文明,反而应尽力帮助文明的蔓延,让国民尽快沐浴文明的风气,这才是智者之所为。”
“西洋近代文明进入我日本以嘉永年间的开国为开端,虽然国民渐渐明白应该采用西洋文明,气氛也逐渐活跃起来,但在通往进步的大道上,却横卧着一个守旧衰老的政府德川幕府。应该如何是好呢?保存政府的话,文明是绝对进不来的,因为近代文明与日本的陈规旧套势不两立。而要摆脱陈规旧套的话,政府也同时不得不废灭。如果试图阻止文明的入侵,日本国的独立也不能保证,因为世界文明的喧闹,不允许一个东洋孤岛在此独睡。”
“对此,我们日本的有识之士,基于‘国家为重’,‘政府为轻’的大义,又幸运地依靠帝室的神圣尊严,断然推翻旧政府,建立新政府。国内无论朝野,一切都采用西洋近代文明,不仅要脱去日本的陈规旧习,而且还要在整个亚细亚洲中开创出一个新的格局。其关键所在,唯‘脱亚’二字。”
每每读到此处,川上操六便忍不住想要大声的叫好。
“虽然我日本之国位于亚细亚东部,但国民的精神已经开始脱离亚细亚的顽固守旧,向西洋文明转移。然而不幸的是在近邻有两个国家,一个叫乾国,一个叫朝鲜。这两国的人民,自古以来受亚细亚式的政教风俗所熏陶,这与我日本国并无不同。也许是因为人种的由来有所不同,也许是尽管大家都处于同样的政教风俗之中,但在遗传教育方面却有不尽相同之处。日、乾、韩三国相对而言,与日本相比。乾国与韩国的相似之处更为接近。这两个国家一样。不管是个人还是国家。都不思改进之道。”
“在当今交通至便的世界中,对文明的事物不见不闻是不可能的。但仅仅耳目的见闻还不足以打动人心,因为留恋陈规旧习之情是千古不变之理。如果在文明日新月异的交锋场上论及教育之事,就要谈到儒教主义。学校的教旨号称‘仁义礼智’,只不过是彻头彻尾的虚饰外表的东西。实际上岂止是没有真理原则的知识和见识,宛如一个连道德都到了毫无廉耻的地步,却还傲然不知自省的人。”
文章的这一段直斥东方的老大帝国乾国所提倡的圣教之非,令川上操六有痛快淋漓之感。
“以我个人的浅见来看。乾国和朝鲜这两个国家在今日文明东渐的风潮之际,连它们自己的独立都维持不了。当然如果出现下述的情况的话,又另当别论。这就是:这两个国家出现有识志士,首先带头推进国事的进步,就像我国的维新一样,对其政府实行重大改革,筹划举国大计,率先进行政治变革,同时使人心焕然一新。如果不是这样的情况,那么毫无疑问。从现在开始不出数年他们将会亡国,其国土将被世界文明诸国所分割。”
“在遭遇如同麻疹那样流行的文明开化时。乾、韩两国违背传染的天然规律,为了躲避传染,硬是把自己关闭在一个房间里,闭塞空气的流通。虽说经常用‘唇齿相依’来比喻邻国间的相互帮助,但现在的乾国、朝鲜对于我日本却没有丝毫的帮助。不仅如此,以西洋文明人的眼光来看,由于三国地理相接,常常把这三国同样看待。因此对乾、韩两国的批评,也就等价于对我日本的批评。”
“假如乾国、朝鲜政府的陈旧专制体制无法律可依,西洋人就会怀疑日本也是无法律的国家;假如乾国、朝鲜的知识人士自我沉溺不知科学为何物,西洋人就会认为日本也是阴阳五行的国家;假如乾国人卑屈不知廉耻,日本人的侠义就会因此被掩盖;假如朝鲜国对人使用酷刑,日本人就会被推测也是同样的没有人性。如此事例,不胜枚举。”
“打个比方,屋院相邻的村庄内的一群人,在他们出现无法无天的愚行而且残酷无情的时候,即使这个村庄里偶尔有一家人注意品行的端正,也会被他人的丑行所淹没。和这个例子一样,乾、韩两国的影响已成为既成的事实,间接地对我日本的外交产生了障碍,这样的事情实际上并不少,可以说这是我日本国的一大不幸。”
“既然如此,作为当今之策,我国不应犹豫,与其坐等邻国的开明,共同振兴亚洲,不如脱离其行列,而与西洋文明国共进退。对待乾国、朝鲜的方法,也不必因其为邻国而特别予以同情,只要模仿西洋人对他们的态度方式对付即可。与坏朋友亲近的人也难免近墨者黑,我们要从内心谢绝亚细亚东方的坏朋友。”
看到这里,川上操六禁不住连连点头。
“有人会说,乾国开展洋务已经有很多年,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就,乾国的海军是亚洲规模最大的舰队,乾国的陆军装备的西洋枪炮也是亚细亚国家最多的,乾国是亚细亚最强大的国家,它有如一头沉睡的狮子,正在慢慢醒来,并且要唤醒亚细亚,亚细亚东方的国家应该结成同盟,共同对抗西洋列强的入侵,是为‘兴亚’论,说这是日本最善之国策,但我却要说,这是最恶之国策。乾国所取得的一切成就,都只不过是表象,乾国的改革一直只停留在表层,丝毫不涉及深处,所以注定要失败。现在的乾国,犹如一座古老的房屋,虽然表面经过了修缮,显得很是光鲜,但里面仍然是腐朽不堪。乾国的能人志士都在致力于如何让这座房子的外观变得漂亮,并不打算从内部对它进行改造加固,那么这座房子的倒塌完全是可以预期的。而日本和朝鲜作为它的邻国,在它倒塌的时刻,跟着遭殃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所以日本必须要摒弃‘兴亚论’,使用‘脱亚论’,只有这样,才能够避免未来的灾难。”
“那么,日本具体要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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