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公实在太熟悉这些老宗亲和不成器子孙的做派。见得他们來到自己院子。便很清楚他们想要做些什么。
在这一方面。他何尝不是这样。他又如何能够责怪这些宗亲和子弟。
他的大局观或许要比这些人强一些。目光或许比这些人长远一些。城府和阅历也丰富一些。但他毕竟是家族的开创者。是堂堂老太公。
如果当初他一言决之。又有谁敢将苏牧一家驱逐出去。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对苏牧一家沒有坚决到底的信心。他跟这些宗亲又有什么区别。
事实上。在这些宗亲长老和子孙们沒有找上门來之前。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早已将事情想清楚了。
苏家是他创下的基业。是他留给子孙的财富。他还盼着苏家能够崛起。能够成为名门望族。又岂能眼睁睁看着家族沦落。
他的想法其实跟这些宗亲长老一般无二。拼着老脸不要。说什么也要向苏牧求求情。让苏牧主动过來认回这门亲。出面辟谣。消除误会。这么一來。非但沒人敢动苏家。苏家反而会因祸得福。获得重新振作起來的能量。
但出面之人不是苏清绥。也不是诸位宗亲长老。而是他老太公。
也只有他出面。才能办成这件事情。要丢脸。也只能丢他老太公的老脸。
因为在他看來。其他人想要在苏牧面前丢脸。说不定人家还看不上。而他对苏常宗和苏牧苏瑜。到底还是有些情分的。
就在所有人都在感慨。大事临头。终究还是半只脚踏进棺材板的老太公出面支撑着之时。府上的门子撞撞跌跌就冲进了客厅來。
“太公。太公。二少爷二少爷上门來了。”
“冒冒失失成何体统。哪房的二少爷。”老太公还沒有训斥。早有宗亲长老在一旁呵斥起來。
虽然天气寒冷。但那门子额头上还是冒出了一头的冷汗。临开口反而有些迟疑起來。
“是是是苏牧二少爷”
“什么。是苏牧……”
“他來干什么。”
“难道如今出人头地了。要來落井下石。看我本家的笑话么。”
“说不得又是一番冷嘲热讽了。换谁都这样吧”
“哼。不过是个得意忘形的小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來我本家耍什么横。”
“是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你们将长房扫地出门之时。就该想到这句话了”
“你。你瞎说什么。他这分明就是來看我本家笑话的。”
“别叫嚷了。难道你还不承认么。若非清绥这帮孩子嫉妒人苏牧兄弟俩。至于闹到现在这个地步。你们难道忘了当初咱们是怎么巴结宋知晋的了么。”
“你这么能耐。看得这么清。当初这么就沒站出來。我可记得当初是你提出要将他们分家出去的。”
“”
“都给我闭嘴。”老太公一掌拍在桌子上。那茶盏子弹跳起來。而后掉落在地面上。啪嗒碎开。整个客厅终于清净了下來。
最让他痛心的并非家族生意的衰落。也并非家族四面楚歌。而是这些宗亲和子孙。似乎从來就沒有凝聚成一股同心之力。事到临头。他们考虑的仍旧还是自己。他们根本就沒有将这个家族当成自己的。这才是让老太公最为痛心的一件事情。
与苏瑜苏牧一家对比。本家为何会沦落到今时今日的地步。也就不难想象了。
老太公便如同发怒的迟暮病虎。威严展露出來。谁人敢再多嘴一句。
“你们刚才口口声声说要见苏牧一面。现在人主动上门來了。一个两个吵嚷嚷的。成什么样子。”
老太公此话一出。诸人都老脸通红。是啊。如今人家是真的上门了。自己为何还如此激动。
这是不是在说明。适才大家关于求助苏牧的讨论。只是单纯为了自己的利益。并非因为想跟苏牧一家重修旧好。
即便到了现在这一刻。他们仍旧沒有诚心诚意地接纳苏牧一家的意思。他们在潜意识里。终究还是将苏牧一家当成敌人或者陌生人啊
这是多么让人悲哀的一件事情。同宗同源的血脉宗亲。竟然会嫉妒到这种地步。而苏家的这种分歧。其实只是彼时社会的一个缩影。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类似这般的事情。又该发生多少。
所以人都说人情似纸张张薄。即便本家兄弟都逃不脱这个规律。又如何不让人心灰意冷。
老太公也沒有心思再理会这些龌蹉事。他挥了挥手。声音之中满是疲惫。有气无力地沙哑着嗓子道:“诚心的留下。想走的赶紧走。上茶。待客。”
听得老太公这么一句。大部分人竟然如蒙大赦。灰溜溜就都离开了客厅。能够留下來的连五分之一都不到。
在他们看來。这事情虽然是苏清绥等人搞砸的。但老太公一天沒死。天塌下來。终究是要他出面來顶着的。替自家儿孙擦屁股。可不就是老一辈的责任么。
老太公已经对他们彻底死心。想起來满心苍凉。倒不如不想。
他本想着出门去迎接一下苏牧。但想了一下。还是安坐在客厅之中。让通禀的门子。将苏牧给领了进來。
巫花容跟着苏牧走进客厅。见得一白胡子老头孤零零地坐在堂上。两侧座椅上就那么三五个人。有老有少。却不曾见得女眷。毕竟这是个男人说话算数的时代。
她也是听扈三娘等人说起过苏牧这桩家事的。苏牧对此并不会隐瞒。因为扈三娘雅绾儿几个是苏牧的家人。而又有彩儿丫头这个傻乎乎天真又单纯的小姑娘。加上曹嫤儿等人的熊熊八卦之心。几个女人叽叽喳喳早就把事情都给弄清楚了。
按着巫花容的性子。以及她在烈火岛上的生存法则。她早就放出虫潮。将这可恨的苏家彻底灭了。
这也是她跟着來的一个原因之一。她进入国公府之后。就再沒有出手的机会。她的虫子已经饥渴难耐了。
她觉着跟苏牧过來。说不定会有出手的机会。听彩儿丫头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起苏牧一家的辛酸往事。她巫花容都替苏牧一家感到愤怒和不值。都觉着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婶也不能忍了。
然而她的如意算盘终究还是落空了。因为苏牧根本就沒有动手的意思。
他确实对本家的行为很不齿。但他并沒有任何报复之心。因为即便他对本家沒有任何的归属感和认同感。但苏瑜和苏常宗都出自于本家。他不能做出让苏瑜和苏常宗伤心的事情來。
而且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苏牧的视野见识早已不同往日。本家这些人。跟他已经不是一个档次的了。
一个第二天就要入宫面圣的人。私自调查着天底下最神秘最强大组织的人。一个即将北上。妄图改变历史轨迹的人。还会因为家族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大打出手。
答案是不会的。
非但如此。苏牧甚至沒有因为本家沒人出來亲自迎接而恼怒。他走到堂上。恭恭敬敬地给老太公行了子孙的礼。虽然沒有下跪。但诚意十足。脸上沒有半分弄虚作假。
灯火之下。苏牧深深的鞠躬。当老太公笑呵呵让他不要多礼客气的时候。当他缓缓抬起头來。露出那两道有些狰狞的金印之时。老太公心头沒來由一阵酸楚。
大家都看到苏牧的光鲜。都羡慕他一朝成名天下知。可谁又想过他背地里受过多少苦。历经多少的生死危难。
能够拥有这样的子孙。即便本家与分家之间有些龌蹉。作为老太公。难道他就不该为苏牧感到自豪和骄傲吗。
这不正是他一直想要的那种子孙吗。这不就是他一直渴望着的。家族传承的希望吗。
苏牧沒有任何的倨傲。就仿佛当初的事情从來就沒有发生过一般。他能够对老太公行礼。就是在表明自己对这件事的态度。他甚至用如此周全而恭敬的礼数。來告诉老太公。过去的事情并不需要介怀。
这让老太公连丢老脸的机会都沒有了。因为苏牧从來就沒有想过要让他们丢脸啊
苏牧抬起头來。看着老泪纵横的老太公。看着左右两侧坐着的那三五个叫得出名字或者忘记了名字。或者名字跟人对不上号的宗亲们。突然感到很悲哀。为老太公感到悲哀
这是一个多么孤独的老人。他为了这个家。可以狠心将苏牧一家驱逐出去。可以让苏清绥这样的不靠谱青年來掌管家族的生意。可以拉下老脸來替子孙们承担责任擦屁股。
这还是那个高高在上威严满满的老太公吗。
不。这只是一个用心良苦。即便行将就木。仍旧想着维护整个家族和子孙的可敬老人。仅此而已。
无论他的做法是否明智。无论他的手段是否光明。从动机上來说。老太公都是让人感动的。
只是本家之中。又有多少人能够理解老太公的这番苦心。
苏牧理解了。因为他在苏常宗的身上看到了这一点。在苏瑜的身上也看到了这一点。
从这一点上來说。苏常宗才是老太公真正的传承。而苏瑜则是真正承袭了这种为家族可以牺牲一切的精神的第三代。
有些可悲。也有些可笑。真正承袭了自己精神的。却是被自己驱逐出本家的长房。
当老太公从苏牧的神色之中。读懂苏牧对他的理解之后。他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他沒有求苏牧高抬贵手网开一面。苏牧也沒有让他颜面丧尽。更是恭敬地行礼。给他保存了最体面的骄傲。
可当他看到苏牧那清澈而坦诚的目光。他却感到羞愧得无地自容。即便分家这么久。能够理解自己煞费苦心的。仍旧是苏牧这一家人。能够继承他的精神的。仍旧是苏牧这一家人。
而毋庸置疑的是。或许今后。能够让苏家成为真正的名门望族的。也将是苏牧这一家人。
“或许这就足够了吧我还真是贪心了呵”从离开杭州至今。两年多的时间里。老太公第一次展现出如此温柔的笑容來。便像一个早年丧妻。又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将孩子拉扯大。孩子却不争气的老父亲
“牧儿快坐下。兄长在江宁可还好。”老太公沒有多说什么。只是想跟苏牧话话家常。聊一聊他日思夜想的儿子和孙子。
至于家族的事情。他竟然再沒有谈论的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