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老太公的身子骨渐渐不太硬朗了。夜里早早就会犯困。房间里头的炉子烧得火热。一双老腿却仍旧冰凉得吓人。
然而今夜。他却沒有入睡。而是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客厅里头。目光望着南方。仿佛穿越重重阻隔。回到杭州那座老宅子里头一般。
自打苏常宗长房这一脉分家出去之后。老太公心里的自责就从未消散过。这个事情就像灵魂上的一处污点。如何都洗不干净。让他食不甘味夜不安寝。
他想要让苏家在三代到四代人的时间内。成为名门望族。就不得不重视宗族规矩。有时候为了家族的前途。连他这个当家人。都要做出必要的牺牲。
苏常宗这一脉分家出去。是宗亲长老们讨论出來的一致结果。即便他老太公。也无法独断。只能听之任之。愧对了苏常宗这个长子。以及苏牧和苏瑜这两个长房孙儿。
这就是折磨了他两年。以致于他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身子骨更是一天不如一天。
而接下來的事情。苏家所遭遇的一切。仿佛每一件都在证明。他们将长房驱逐出去。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情。
如今苏瑜已经在江宁市舶司扎稳了脚跟。而苏牧更是成为了天下闻名的文坛宗师。相比之下。老宗家这几房。虽然衣食无忧。但想要成为名门望族。终究有些渺茫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苏清绥却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竟然又让苏家再度焕发了生机。
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但老太公眼睛浑浊了。却并沒有瞎。即便眼睛瞎了。心里还是亮堂的。
他知道苏清绥攀上了王家。而王家则攀上了右相王黼。但王家之所以能够攀上王黼。却又是苏清绥的功劳。这种來來往往纠结不清的关系。也让苏家得到了王家的大力支持。眼下家族产业蒸蒸日上。前景非常的喜人。
不过这种日子并沒能持续太久。而后便传來了苏清维南下料理生意。却被苏瑜这个大堂兄。当众把苏家的货船给烧了个一干二净的事情。
这使得整个苏家宗亲们出离的愤怒。在他们看來。苏瑜完全就是小人得志。这是在刻意报复本家了。
人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如果你报复的对象是自己的本家。那无论道理握在谁的手上。你都将先背上一个不孝不仁的可耻罪名。
然而苏瑜就是这么做了。
而当本家的人在苏清绥的主持下。展开了数次讨论。打算以牙还牙之时。却又传來了苏牧的消息。
而且苏清维也灰头土脸回到了江宁。远在汴京的苏清绥。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非但放弃了报复的计划。还举家搬迁到了汴京。完全托庇于王锦纶的王家。
虽然苏家在汴京也有了不小的根基。足以让他们今后衣食无忧。但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小富即安的状态。想要成为名门望族。又变得遥遥无期了。
老太公就像一头垂垂老矣的迟暮老虎。虽然眯着眼睛晒太阳打盹儿。但仍旧在睥睨着自己的地盘。时刻警惕着。守卫着自己的领地。
苏清绥遮遮掩掩躲躲闪闪。如何都不肯吐露实情。但老太公还是从苏清维的口中。得知了一切的缘由。
他沒想到苏家近段时间的起起落落。竟然只是因为一个神秘的女人。而当苏清维提起那颗铜钱之后。老太公惊愕之后。便已经释然了。
这就是人生阅历的重要性了。人多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是完全有道理的。
老太公或许沒能将苏家拉扯到更高更远的地方。或许现在的他连一个苍蝇都拍不死。但他脑子里的阅历和经验。却是弥足珍贵的真正财富。
作为早年间摸爬滚打。创立起偌大苏家产业的老人。他数十年來游走于黑白两道之间的灰色地带。又岂会沒有听说过那枚铜钱。
他也知道那枚铜钱背后隐藏着多少强大的势力。但他的经验和教训告诉他。这种势力。并非苏家这种小门小户所能碰触的。
因为无论他多么的强大。终究不敢正大光明地行走在阳光之下。这么多年來只是鬼鬼鼠鼠地流传于民间市井。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这个铜钱背后的势力确实强大。这沒有错。但他们的强大。也是跟朝廷站在了对立面上的。否则他们又岂会如此遮遮掩掩。
无论他能够为家族带來什么利益。老太公都认为。这样的势力是不能随便沾染的。
因为苏家沒有足够的底蕴。甚至连足够引起人家重视的根本价值都沒有。
在这样的情况下碰触这种层次的势力。只能被当成炮灰弃子。将苏家推到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之中。
他找來苏清绥。声色俱厉地训斥了这位孙儿。并剥夺了他作为家族代理人的权力。
若那个神秘的女人还在身边。苏清绥根本就不会将老太公放在眼里。
可如今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那个女人背后的灰衣老者也再沒有出现过。他们背后的势力也不再支持苏家。苏清绥感觉自己就像个愚蠢的姐儿。见汉子有钱就贴上去。结果人家提上裤子就跑了。根本就沒想过要给钱
若他苏清绥沒有跟王锦纶产生龃龉。他也可以不用将老太公放在眼里。甚至逼老太公交出家主的位置。
然而苏牧到汴京才几天时间。就将这里头的事情搅得乌烟瘴气。在董彦超的那件事上面。他苏清绥终究还是跟王锦纶产生了隔阂。
他很清楚王锦纶的为人。既然过河拆桥都做得出來。那么苏家失去王家的庇护和支援。也就是迟早的事情。
也就是说。他手里头能用的牌和筹码都沒了。他苏清绥仿佛因为苏牧來到汴京。一夜之间就由腰缠万贯。变得一文不名。
在怨恨苏牧和王锦纶。甚至那个神秘女人的同时。苏清绥也在考虑这今后的种种走势。
眼下苏家在汴京还有些不错的生意。但人脉几乎都靠人情通达的老太公在维持着。因为当初的苏清绥因为那个女人在身边。以为铜钱在手。天下我有。对具体的这些人脉关系的拓展和维系。根本就不屑一顾。
他确实靠着那个女人和王家。开拓了苏家生意的疆土。可这些疆土都是老太公和苏常源稳固下來。并使得苏家成功扎稳脚跟的。
考虑到这种种因素。他也不敢再顶撞老太公。更不敢忤逆什么。
而今日。一个个关于苏牧的消息不断地在汴京城之中传开。走到大街上。你说沒听说过苏三句。人根本就不瞧你一眼。连街口晒太阳的癞皮老狗都不稀罕蹭你一下。
这些消息对于苏家人而言。无疑是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打击。苏家就像破残不堪的一艘老船。遭受着一个又一个大浪的冲击。
苏家的人是否会对自己当初驱逐长房的行为而感到羞愧懊悔。是否羡慕苏牧这一脉分家如今的风光。
这个虽然不得而知。但从苏家宅子各院各房夜间那仍旧亮着的灯火。便能够看出一些端倪來了。
在这个人人以认识苏牧。能够跟苏牧苏三句说上一两句话就引以为傲的汴京城中。作为苏牧本家的苏家。却灰头土脸。像将头埋进沙子的鸵鸟。甚至不敢让人知道他们家跟苏牧的真实关系。
当然了。也有知晓其中内情的。就像王锦纶的王家这种。当初因为战乱而北迁的家族。他们对此也是幸灾乐祸。笑得肠子都抽筋了。
这世界上沒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王锦纶与苏清绥刚刚产生了不快和龃龉。诸多北迁家族也巴不得看到苏家被瓜分。这个内幕消息一时间也就传开了。
苏家也沒想到。自己沾了苏牧的光。但这个光实在不是很光彩。因为他们得到的不是汴京人的巴结。而是鄙夷和唾弃。
在汴京人的眼中。苏家就是瞎了狗眼的势力狗。因为当初的目光短浅和小肚鸡肠。将苏牧一家赶了出去。错失了成为名门望族的最佳时机。
反观苏牧一家。苏瑜已经是大江南如今最炙手可热的衙门。市舶司的隐形一把手。据说年后就会有正式的任命下达。那可真真是一步登天。今后把市舶司和江南世家势力都整治清楚了。官家龙颜大悦。便又是平步青云。
而苏牧已经成为人尽皆知的大宗师。如此一來。苏常宗这一脉。即便沒有名门望族的底蕴。如今也足以堪称大家族了。
试想如果他们沒有将苏牧一家赶出去。那么苏家如今应该也能够享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待遇了吧。
当然了。这个世界上从來就沒有如果。或许他们不把苏牧一家赶出去。苏牧也不会阴差阳错拥有今日的成就。
不过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苏牧能够拥有今日的一切。机遇和运气虽然是其中一部分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來源于苏牧自己的坚韧不拔。百折不挠。在生死艰难困苦之中挣扎求生。
这一切都是他用无数个不眠之夜的苦苦思索筹谋。和挥洒无数血与汗水。才拼命挣來的。
这也是苏牧应得的。无可置疑。
苏家人因为苏牧今夜在国公府的表现。以及他们是苏牧本家的消息走漏出去。而无法安然入眠。整个宅邸各院各房都在点着灯。也有许多兄弟宗亲相聚在一处。喝着闷酒。商讨着对策。
因为他们已经能够预见。待得明日。说不得苏家就会被汴京那些个吃饱了撑着沒事干的人。用口水彻底淹死。而苏家的生意。也绝对会受到不小的影响和打击。
对于眼下情势本就不容乐观的苏家而言。这无疑是雪上加霜的。
这些宗亲一番商议之后。不得不去考虑最不愿面对的一个应对方法。而这个方法。在当初尚未逃离杭州之前。苏牧曾经担任焱勇军都虞侯之时。他们也曾经用过。
那就是拼着脸皮不要。向苏牧求助。
说到底他们也是苏家的血脉。这是流淌在骨子里的东西。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苏牧一家如今得势。又岂能背宗忘祖。
在他们打定了主意。往老太公院子里走。打算向老太公提议之时。苏牧带着巫花容。來到了苏家的府邸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