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是十之八九,而是百分百……只不过不是追回来,那支船队压根就没出海。
董传策松了口气,苦笑道:“都已经四五年了,不料倭患再起。”
“而且还是汪直复叛,只怕满朝弹劾钱展才。”吴振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对那位同年是久仰大名了,不禁有些幸灾乐祸。
“活该!”徐瑛不屑道:“要不是父亲提拔,姓钱的一名不值,成了气候却化身白眼狼……”
“还有张居正那厮……”
周天瑞和吴振在一旁附和,卢斌一直沉默不语。
而董传策也没掺和进去,他资历深,常年在京中任职,当年因为出身松江也曾出入随园,很清楚钱渊虽然是徐阶的孙女婿,但升迁从来和徐阶无关。
卢斌的手悄悄的缩进袖子里,摸了摸藏在里面的那封信,那是父亲昨日急行赶来陶宅镇带来的。
钱渊来信,卢斌对此并不意外,他知道父亲和钱渊定期通信,应该是提到自己欲辞官归乡。
但让卢斌意外的是,钱渊信里对此不落一字,满篇的寒暄客套话,只在最后提到了一件旧事。
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大战,深夜卢斌率军出城绕行突袭倭寇侧翼,因提前发动和城内配合不当而陷入苦战,钱渊提起当时他和郑若曾都斥卢斌为莽张飞。
信中钱渊却提到,经多年战事,莽张飞不再,倒是能做豹子头。
卢镗虽是武将,但自幼熟读史书,又历经宦海沉浮,光是下狱加起来就有六七年,很快看懂了这句话。
豹子头林冲在《水浒传》中篇幅不小,但能符合如今卢斌的只有一件事,投名状。
交了投名状,才能上梁山。
同样,交了投名状,你卢斌才能回随园,至于你是不是辞官归乡,那就无所谓了。
卢镗认得送信到处州府的人,钱家护卫头领之一的周泽,几句话一试探,卢镗知道自己猜的没错,立即启程赶到了松江陶宅镇。
读完这封信,而更了解钱渊的卢斌读懂了父亲没读懂的言外之意。
钱渊是在说,你卢斌背弃随园投入徐阶门下,本就是背信弃义之举,我钱渊大度不和你计较,但如今东南大乱在即,你卢斌如若不交这幅投名状,就不要怪我下手太狠了。
卢斌没有其他的选择,如果想一心靠着徐阶,就不会起辞官归乡之心了。
这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声,有亲兵进帐禀报,“少爷,百余骑从西面而来。”
周天瑞有些紧张,“难道是倭寇?”
“不会是倭寇。”董邦政摇头道:“若是倭寇,理应从东面、南边而来,而且什么倭寇能聚集百余骑?”
几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卢斌身上,而徐瑛不管这些,只问:“船队到底能不能追回来?”
“能。”卢斌长身而起,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而且,已经追回来了。”
“已经追回来了?”董邦政喃喃重复了一遍,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就在这时候,外间的嘈杂声猛地拔高,阵阵高呼声在营地中响起。
董邦政赶上几步,猛地拉开门帘。
视线的尽头处,原本紧闭的营地大门已然打开,或背负长刀,或手持长枪的骑兵正趋马在营外分列两排,中间一骑手持马鞭,勒马直入大营,转头四顾,气势凛然。
周天瑞、吴振、徐瑛都跟着走出帐篷,疑惑的远远眺望,实在有点远,看不清楚来人是谁。
但很快,他们都知道了。
随着那匹马缓缓向前,营地各处涌来的将校如风中弱草纷纷拜倒,口中高呼。
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最终汇集成一句话。
“拜见龙泉公!”
“拜见龙泉公!”
双腿微微用力,胯下健驹低嘶一声加快了脚步,颇有风霜之色的钱渊出现在数人面前,身形依旧挺拔,双目如电,眼神中颇有冷意。
百余骑兵未入营,数千大军即俯首帖耳,一人独骑入营直至中军帐前,高头大马,一言不发,气势逼人。
周天瑞和吴振都不自居的往后退了一步,董邦政面色铁青的仰头盯着钱渊,片刻后视线下移落在对方的腰间,那是一柄狭长的武器。
董邦政知道,那是钱渊在东南屡屡败倭,据说砍下不下百余倭寇首级的苗刀。
门帘再次被掀开,面无表情的卢斌大步走出,单膝跪在马前,“下官卢斌,拜见龙泉公。”
董邦政悄然退到一旁,他是个聪明人,之前已经有所猜测。
周天瑞和吴振对视一眼都垂下头,这两人在京中熬了那么多年,都知道面前这位青年的手段。
唯有徐瑛尖声叱骂,“卢斌你好大狗胆!”
“不过门下走狗,也敢背主!”
“我要你处州卢家满门……”
一旁单膝跪地是军中将校无不愤慨,军帐边的卢家亲兵睚眦欲裂,这些年来,东南败倭,武将的地位渐渐提高,虽然远不能和文官相提并论,但在民间却颇受礼遇,更别说卢斌这等战功累累的武将。
最后句话尚未说完,面色如霜的钱渊双腿用力,高头大马一声嘶鸣,一双前腿高高抬起,钱渊身随马动,操起苗刀当头砸下。
一声钝响,尚未出鞘的刀身正正砸在徐瑛的脸上,只听得一声惨呼后,鲜血直流。
董邦政悄无声息的又退了几步,半个身子藏在中军帐的侧面,他记得很清楚,自己当年受徐阶指使,弹劾严嵩父子的同时将随园也带了进去……说起来自己和钱渊也是有仇的。
吴振垂着头不吭声,他和钱渊是同年,曾亲眼目睹这厮两度痛殴邹应龙。
周天瑞强忍着心中不安,笑着上前两步,“钱大人……”
钱渊收回苗刀,漠然的看着周天瑞,对方的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你去年是刑部郎中。”
“国子监出身,是赵贞吉的学生。”
周天瑞不知所措,他的确出身国子监,考了好几科才中进士,早年是赵贞吉的学生,去年也是得赵贞吉举荐升任刑部郎中。
“赵大洲,国贼也。”
“钱大人……”
钱渊懒得理会,视线落在一直单膝跪地没有丝毫动弹的卢斌身上。
“若你尚在浙江,此番未必会引得东南大乱。”
“罪莫大焉,本该弹劾,入狱定罪。”
“但眼前诸事尚未平定,许你戴罪立功。”
卢斌双手高举过头,拱手道:“谢龙泉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