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卫,保定巡抚行辕。
林延潮一入行辕后,即命调出这半年以来巡抚衙门,兵备道的文移。
而天津地面大小官员上堂后都是旁坐在侧。
众官员看着身着二品官员官袍的林延潮正翻阅公文,都是默声坐在一旁。
但等了时候久了,也有官员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你说经臣微服至此,不是来给我等一个下马威吧!”
一名脸颊瘦得凹进去,看起来颇富智计的官员抚须道:“林三元以词臣出身,骤任经略,统御一面,必是不知从何抓起。照常而言,下来个下马威,先把权抓在手里,事情再慢慢办,这才是应有之意。”
“真是听兄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那官员露出得意之色,面上却谦虚道:“不敢当,不敢当啊,一会林三元问话的时候,咱们多谨慎些,面上恭敬到十分,但问到职守上却要往小处说,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这才初任是不会仔细追究的。”
“高明,实在是高明,一会你我就这么办。”
听了此人的言语,一旁坐着的官员都是默默记在心底。
林延潮一目十行看毕之后,抬起头来看去但见天色已是暗了,堂上已是盏起了灯,至于公堂左右两旁官员们坐得是满满当当,甚至滴水檐下也是坐了好几排的官员。
林延潮对一旁的保定巡抚刘东星道:“既是到地界,本官当然是先认识一下地方的官员。”
刘东星陪笑道:“那是当然。”
然后下面的官员依次报名,从头到尾上百名官员一一自报官职姓名。
众官员们早都知道林延潮有过目不忘之能,所以就算他们只报一遍名字,也知对方能记得下,故而一个个是极为认真,官衔官名具是列出,生怕给对方留下一点不好印象。
各自参见后,林延潮笑了笑对道:“都是熟练公事的干吏,真可谓强将手下无弱兵!”
刘东星笑着道:“多谢经略夸赞。”
众官员们也是默契地笑了一声,气氛稍缓。
林延潮拿起身旁公文道:“这些文移,本官都已是看毕,天津兵备道副使徐有知你上本言天津海防空虚,请朝廷募兵筹饷,你简要说一说!”
兵备道副使徐有知是堂上仅次于保定巡抚徐东星的文官二号人物。
徐有知当即从椅上起身道:“得蒙经略大人垂询,下官实在是诚惶诚恐之至,去岁聆圣训于天津设海防备倭,下官闻此深感皇上真可谓光照万里,普天之下莫不运于圣心的方寸之间,下官闻旨后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啊!……下官谨遵圣意,与有司相商,承蒙中丞大人的提点,以及征询左右同僚之意见……下官以为……”
林延潮屈指往桌案上叩了两下,打断了徐有知的话:“今日堂参务必扼要,如此官样文章就不必再作了,方才本官说过简要二字,徐廉使可曾听在耳里?”
林延潮此言一出,徐有知不由赧然,躬身道:“经略大人所言极是,是下官太嗦了。下官向朝廷提议于长芦运司开增盐引十万,每引纳银三钱,如此共银三万两,下官上奏之后,户部只批了五万引,对于我绵延海疆而言,实在难以为继啊!还请经略大人替我们向朝廷说句话,解一解眼下的燃眉之急。”
徐有知一言既出,众官员们纷纷点头称是。
坐在上首的保定巡抚徐东星目光一凛,知道了徐有知方才看林延潮一句话就截留了十万石漕粮,知道对方在朝堂上有很大的能量。因此就提出了长芦盐引之事,言下之意不是你林延潮不是很牛逼吗?既然如此,你替我们地方向朝廷把十万盐引给要齐了。
徐东明明知徐有知的打算,但却不会出声反对,若是事情办成了,自己当然是大大高兴,若办不成,折得也只是林延潮的威信而已。
林延潮闻言则道:“长芦盐引之事,本官有所耳闻,本来户部是要批十万,但是潞王就藩后上奏天子言王府缺衣短食,故而户部打算将另五万盐引作为潞王衣食由来。”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官员们一听纷纷心道,还有这事?怎么谁也没告诉他们啊。
此事换了旁人估计知道了也不敢说,但林延潮是谁啊?他与潞王是什么关系啊?当然不怕将此事揭了底。
徐有知一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样子:“既然如此,有兵无饷,朝廷要我们如何筹备海防,下官身为兵备道实在是无能为力。”
林延潮闻言斥道:“盐引的事难办,那就没有别的办法开源吗?尔身为四品副使,也是方面大员了,怎可只知道向朝廷要钱,而不思别的办法?今日之事本官记下,另行向朝廷禀明!”
徐有知闻言神色大变,欲狡辩几句,终还是顿足坐下。
而一旁官员见此都是噤若寒蝉,方才那脸颊消瘦,言林延潮是抓权之人,更是面无血色。
林延潮道:“求人不如求己,我看了公文,你们天津有官员提议天津濒海有得是荒芜田土。本官以为屯田之计,可收兵民两用之道。”
“通判刘光亿,你司屯田之事,在天津屯田可有难处?”
刘光亿从下首起身,身子有些发抖颤声道:“回禀部堂大人,下官想过对策,但怎奈天津之地虽不少都是无主之地,却都是沙碛,且盐水横溢,不筹措数万两银子修建堤堰,就不能堵截盐水,至于荒芜之地又要用数万人来开垦。此事若招募商人为之,谁能为此本大利小之事,就算土著百姓也未必肯出力啊!”
林延潮看了刘光亿一眼点点头道:“你说得倒是有些道理,足见你用了心事。
对方连忙道,多谢经略大人垂怜。
林延潮继续道:“各位可记得原先屯田御史徐有贞?他曾与我言过天津屯田之事,他说天津虽是滨海,却未必不能屯种,但需得其法。”
“如何法之?要取闽浙滨海治地之法,说到这里,我本将信将疑,但是我方才从文移里看这仓大使陈得书,曾向朝廷建言这屯田之法与徐大人倒是有相似之处。所以我想请陈得书道一道这屯田之法。”
听林延潮一言,但见堂上官员不由面面相觑,纷纷心道这陈得书是哪一位。
而刘光亿则突然想起确实之前有一位官员向自己建言,效仿闽浙之法在天津治田。他看对方官衔不过是不入流的仓大使,所以想也没想的就将此丢作一旁。哪知这位官员却不依不饶向巡抚投文。
刘光亿知道此人越级上奏后很是恼怒,寻了个差错,将此人搞得灰头土脸。
此刻滴水檐下一名官员起身道:“下官是陈得书,这公文确实是下官所呈得。”
林延潮道:“到堂上说话!”
陈得书走上堂后,众官员看去但见此人样貌古怪,或可以称得上丑陋,但竟献奇谋得到了大员的赏识,看来真应了那句话人不可貌相啊!
一旁巡抚刘东星看清此人,他忽然记起这份被自己束之高阁的投书。
于是刘东星笑着向林延潮道:“启禀经略,此文所言的滨海屯田之事,下官深以为然,已是写了文书推荐给了户部的官员,没料到经略却先了一步,真是慧眼识珠啊!”
听了巡抚的话,众官员心底都是呵呵两声,心想就你会说话。
林延潮则笑着道:“本官与中丞是不是英雄所见略同,还要听此人怎么说。”
陈得书道:“启禀经略,下官敢以脑袋担保,这屯田之事可以成功。没错天津是多斥卤,但因无水之故,若得水则润,只要借鉴闽浙治地之法,以海河之水灌溉,一面濒河,三面凿渠,四面筑堤,中间沟涂,条分缕析,待潮来时,渠满闸留,必可为稻田。”
“当年经略大人知归德时,正是以此法治理贾鲁河,所以可以明白下官所言非虚。”
此言一出,众官员们都是暗自点头,并交头接耳地打听起陈得书这个人来。如此有见识的官员,为何他们之前就没有听说过呢?
但这时候林延潮却出声质疑道:“口说无凭,你让本经略如何信你并非信口开河?就算其法,但是又如何鼓励百姓?如何能让商贾出钱呢?你可有方略。”
但见陈得书道:“回禀经略大人,方才刘通判言本地多是荒芜,土著不愿开垦,商人不愿出钱,此乃实情。其实我们朝廷命官都不信以闽浙滨海治田,又何况于商人百姓呢?”
“下官曾考察过葛沽,白塘二地,都是人烟稀少的斥卤之地,但近河的滋润之地倒也种了葛豆,只是所收不过一二斗,所以下官以为可以在这两地试点,只要能试种成功。商贾百姓方能始信此法可行,如此见利则自来,而不费朝廷一兵一钱也。”
不少官员露出了深以为然之色。
刘东星道:“启禀经略,下官以为此法可行。”
林延潮道:“善也,那么我当奏报朝廷,对于自备工本开荒屯种的军民,都可给予永业,且免三年税赋,如此为天津粮饷所来,可利万世。”
众官员一听一并道:“经略大人实为高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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