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的战事随着公孙瓒兵马的覆灭而偃旗息鼓,一时间州中各郡县纷纷张榜安民,由上至下迎来一次大清洗。
打着凉字大旗的兵马仍旧终日在冀州这块土地上游曳,但凡发现一点儿造反的倪端便会被剿灭,不留一丝余地,不留一个活口。
建国十三年,正是凉国最兵强马壮,充满活力的时刻。
入冬之前,凉国少将军马超与马岱分别领了左右将军之印,统御兵马在长城以北与公孙瓒遗留在关外的兵马会战,收降两万兵马有余,一战使其余部折损过半,余者逃入鲜卑腹地。
整个冬季,冀州大地各处充满了人事调动。此次马越与公孙瓒的争夺冀州之战中,得益最大的是中山甄氏。甄严如愿以偿地领了中山郡太守,除此之外年轻的甄尧也领了赵郡太守,中山甄氏连领二郡,也没有让马越失望,凭借大氏的威望与这些年未曾间断过的接济百姓之举,倒在最快的速度中安定下战乱后的局势。
冬天留给马越的事情并不太多,因为冬季本来就无法做太多事情。
纳妾,便被提上了日程。
这事儿对马越来说是人生头一次,他在很久以前就想过,自己这一生或许会纳上一二小妾,只是一直未曾真正把这个想法放在心里。他以为当他终于要纳妾的那一日,或许会将聚集好友部将饮酒的地方改建成一个大帐篷。
他一直以为自己纳下的第一个侍妾会是个羌女,或是个南匈奴的公主,哪怕是鲜卑大将之女也想过。
但他万万没有想过的是,自己会纳下一个汉人士族的女儿,还是在历史上留名的奇女子。
他压根儿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在凉州的夜空从不明朗看不到一点儿未来的时刻,他总是在想,是不是自己该与青羊或是高山上的强大部落联姻。后来凉国建国最初的那些日子,他坐在自己的庭院里看着雪花飘落,想要纳一个南匈奴的侍妾来获取匈奴人的支持,可董二哥什么都没说,在半个月里下令整块并州大地易旗,派兵共驻潼关。
那同患难的恩义马越这辈子也忘不了。
转眼,纳妾这样的大好事儿就被马越拖到了建安十年的冬天。
婚礼依照习俗应当在马越的家乡,也就是凉国陇都进行,但一来天寒地冻,二来明年马越还会继续动兵,不会在冀州久居,因此便选在了邺城的太守府上。
邺县这座城池经历了太多的血腥气,也该用红色的纱幔冲一冲喜庆。
马超领兵驻守长城,这个冬天他不会挪地方了。因此马岱领千骑自长城一路南下,于毋极接出送亲队伍,一路迎到了邺城。
纳妾没有那么多的礼节,便仅仅是发出请柬,将部下与甄氏的故友请到府上吃一顿酒席,到了夜里便算结了。
何况双方皆无家长,马越便是自己的家长,甄氏那边便是由甄宓的兄长甄严出面。这是礼节性的宴席,因此没有高低之分,只是甄严与马越的座次位于最前,后面则依官位与身份远近排开座次罢了。
而单单一个座次,也令人感慨万千。
甄氏故友皆是老些时候成名的人物了,多是与马越一辈的人物,早在先帝之时便在郡中各有声望。
但是,他们没一个人的座次排在凉国众将的前面。
“笑话,没看见新任冀州牧贾文和才堪堪坐在第四席吗?前面第三席是凉国上将关云长,没看见身上还带着伤呢?邺城之战单靠步弩大阵硬生生干掉公孙将军同等兵力的步骑大军,一战全歼了公孙将军的白马义从。
再往后数,右将军马岱,是凉王的亲侄子,两千石货真价实的将军,你能把座位拍到他前面吗?后将军阎行更不必说了,先帝时你还在冀州当刺史王芬的从事,这年轻人便已经是北军五营的长水校尉了,兵驻承阳门那事儿你知道吧,就是他……嘘!阎将军看过来了,不要说话。”
凉王当面,阎行端着酒碗听到位列后席的冀州老人物正对着自己这边指指点点,便转头看了一眼过去。不过是几个安于现状的老家伙罢了,阎行眨了下眼睛,抿着薄片般的嘴唇轻哼一声,端着酒碗起身离席向甄严祝酒。
和他们计较什么?
早在天下大乱之前,这些人的地位便低于凉王!现如今更是连自己这等家将都比不上了。
这种时候,阎行突然想到了当年方才被赐下朱门的梁府门前耀武扬威的卫觊,却不知那人如今在做什么。
乱世对有些人而言是灾难,但对有些人而言,则得到了证明自己的机会。
其实很多人差的并不是能力或是胆识,而是在现有的阶级之下他们无法以自己的才干来证明自己。
很多人一辈子都在准备翅膀,可以扶摇九万里的翅膀做了一双又一双,可无论如何就是等不来能够让自己起飞的大风。
不是他们懒,不是他们混,而是穷其一生都没能抓住一个能让自己站起来的机会。
多少人都知道,自己不愿在失败孤独中慢慢死去,不想一直活在最底下。
可没有机会啊!
即便到了今天,阎行知道仍旧有人在他们的身后诟病他们,毕竟,这仍旧是个看出身的时代。
但与之不同的是那些人如今只能在背后偷偷的说了,只能在背后偷偷地指指点点关羽雄壮的背影去说,知不知道,凉国上将关云长不过是个奔走乡里收皮子的逃犯。又或者是指着他阎彦明说那些他不过是个部落被杀光的异族人罢了。
但谁在乎这些东西呢?用其他任何理由去诟病他们,只能说明他们认输了,他们真真切切地输给了他们这些出身低到地下的人们,内心里明明清楚他们今生今世都无法超过他们的成就,才只能从坟墓里掏出自家先人的尸骸去指着说,‘看,他们的老子没有我们的老子成就大,比起来他们的老子就是废物!’
事实上,这真是蠢到没边儿的话啊!
没有一个强势老子不留余地的支持,人家依然比你强!
这也是为何关羽、马玩、阎行、杨丰、甘宁等人对马越忠心耿耿的原因。因为对他们而言,马君皓三个镶着金边儿的大字就是铭刻在他们身上的符号,也是他们成为人上人的机会。
若没有马越,他们现在或许会比当年那些收皮子的逃犯、偷菜叶的孤儿、私铸钱的游侠、抢商船的水贼成就要高,但他们知道,如果没有马越便没有如今的凉国上将,没有身挂关西二十八国将印的征西将军,没有掌管劈柴院数千刺客间使的将军,没有统御凉国重甲攻城略地的将军。
他们是真正的人上人了。
推杯换盏之间,马越清了清嗓子,对甄严说道:“甄兄,有件事我必须要说与你听,若将来马某与令妹有一个男丁,他可能不会姓马。”
马越这话一出,满屋子人都呆住了,就连周围吹笙鼓乐的优伶都为之一窒。
甄氏和马氏是联姻,可不是简单的纳妾,马越这一句话简直要将甄氏的骄傲扫地,生了孩儿不姓马是什么道理?
“殿下,这……这是为何啊?”
实在是马越地位尊贵不同常人,若是地位对等的家世说出这话只怕甄严就掀桌了,这是在看不起谁啊!
“甄兄息怒,且听马某慢慢道来,这牵涉到马某年轻时的承诺。”马越诚恳地说道:“想必您也知道,马某起于微末,行至今日多亏身后兄弟以命相搏不留余地的拱卫,而今,有人还坐在这里,有人却已不能坐在这里。”
马越说话的当口上,坐在下面的覆甲校尉万宁起身满面凶相地朝着那些吹笙鼓琴的侍女呲牙咧嘴,敦促他们奏乐。
音乐照旧响起,又是歌舞升平一众大人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急忙又装出热火朝天地聊天模样,实际上所有人都支起耳朵听着最上面凉王的谈吐。
他们知道,马越接下来说的话将会直接决定联姻之后甄氏在冀州乃至全凉国的地位。
“那件事发生时甄兄可能尚且年少,不知对先帝在位时立下的八校尉,还记得多少?”
“八校尉?”甄严皱起眉头,这事情太老鼻子了,那都快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拱手说道:“在下的确所知甚少,愿闻其详。”
“当年先帝为分大将军何进之权,于西邸立西苑八校尉。”马越想起往昔的峥嵘岁月,脸上也带着些许动容说道:“其中上军校尉蹇黄门,可节制大将军,执掌天下兵马大权。”
“殿下当年也为八校尉之一?”甄严这辈人对那时的事情了解的已经不多,即便是对马越他们也只知道马越在先帝时便已经是偏将军,还是又校尉立功升的,因此才会这么问。
马越当即笑了,他当年多想做八校尉啊,摇头笑道:“当年马某还被先帝关在黄门寺狱中,侥幸未死已是大幸,哪儿还会奢望八校尉呢。当年因共为先帝所重,蹇黄门又对马某相亲相重,朝中纷乱,先帝留下一封遗诏撒手人寰,我二人为天下群雄之敌,无论大将军何进或是其弟何苗,亦或是袁绍等七校尉,皆欲杀我二人,我们因此结为异姓兄弟在宫内外互为攻守。”
“后来的事情你们大概都知道,便是我杀了何进,独掌朝纲辅立先帝,得了好大功勋受封美阳侯。”说着,马越脸上并未露出什么表情,但甄严分明看出他眼神中流露的悲戚,“蹇兄在嘉德殿为先帝守灵遇刺,蹇兄富贵时一人之下,这天下没有什么他想得到的却得不到,但唯独一件事,他得不到,他想要个儿子。”
马越起身对甄严拱手施礼,说道:“义兄已逝,马某便要为他了了这个心愿,过继给他一个儿子继承他的姓氏,将来蹇姓将会是凉国大氏,他父亲的功勋当得县侯,因此孩儿即便身无寸功,也会继承他父亲的爵位,生而为汉阳郡显亲侯,享食邑两千户,望甄兄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