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夜不能寐,在天章阁里或坐或站,神色严肃,好似担着千斤重担一般。
案几上是徐平的奏章,这么多年,赵祯从来没见过徐平上过这种奏章。最边上的一份是徐平手书的《出师表》。作为皇帝,赵祯虽然不知道一百年后,有一位统兵大将,也喜欢手书《出师表》,但却知道徐平这样做的含义。
群臣大儒天天喊着接韩愈旗帜,要与汉亡之后的文化做切割,怎么可能不影响到军事政策方面。诸葛亮的身份,恰恰是最后一位有能力,有魄力,忠于汉室的大人物。他的一生为挽天倾,延汉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统大军北伐。
岳飞还只是要北伐,手书《出师表》的政治意义尚不明显。现在的徐平却是以文臣统大军在西北,用着川蜀的兵,做着诸葛丞相的事。现在手书一份《出师表》来,所表达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赵祯一生别的事不行,就是善于做皇帝,岂能意会不了。
明白了,赵祯就要做出选择。这个选择不容易做,徐平觉得千难万险,赵祯犹有过之。
如果是在太祖时候提出这个意思,太祖会觉得是胡扯。到了太宗的时候,太宗会觉得犹豫难决。到了真宗,他会观望。而到了赵祯这个时候,选择的方向其实已经出来了,只是难下决心。条件还不成熟,解决的手段还没有找到,这个决心不好下。
大宋崇文,赵祯这些要继皇位的人,从小就受到最好的教育。自懂事起,便由精选出来的文臣大儒言传身教,价值取向是被确定了的。不过大宋是以军立国,当时拥立太祖的那些人要酬功。几位大将可以杯酒释兵权,他们说得明白,不管是从军打仗,还是在朝里做大官,为的不过是钱财富贵,给了他们就好了。
五代废立是常事,不能跟其他朝代比,把大将安抚好了,兵也要养起来。初立国时还好,就是那么多兵,灭各国又一下多了那么多钱财、土地、人口,养起来轻松自如。但随着时间过去,养起来的禁军越来越不能打,费的财力还越来越多,国家已经力不从心了。
养兵是不得已,在北宋真宗到神宗几位皇帝看来,能够解决这个问题,重新确立国家制度是最好的。而真正试图动手的,是从历史上的仁宗开始,不过他只是浅辄止而已。
宋朝文官有强烈的汉化倾向,重续汉祚是他们的一种价值追求。统兵武将手录《出师表》是一种政治表达,民间盛行《说三分》说明了一种社会大众的立场,尊刘抑曹是对续汉祚未成的蜀汉的惋惜。文臣的言论,如历史上的文彦博对神宗说“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都是这种价值体系的一部分。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如果用阶级立场之外的另一种解释,就追到了汉朝。当然不是说文彦博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阶级立场的成分,而是他不是有意识地强调阶级立场。那个时候的人没有这种阶级自觉,他是有意识地用这句话表达自己的政治态度。
汉太祖刘邦平定天下之后,于高皇帝十一年颁下求贤诏:“今吾以天之灵,贤士大夫定有天下,以为一家,欲其长久世世奉宗庙无绝也。贤人已与我共平之矣,而不与吾共安列之,可乎?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第二年又布告天下:“与天下之豪士贤士大夫共定天下,同安辑之。”
宋人没有后世的阶级自觉,即使表达了阶级立场,也是无意为之。不可能在那个年代用这种话,表达地主阶级对自己阶级立场认识多么清楚,有这种意识,就吓人了。文彦博用这句话,是向神宗表达政治立场。天下豪士随着世家大族消亡已经烟消云散,那么追汉太祖之言,现在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同意不同意?文官集团要续汉祚,同意不同意?
从仁宗到神宗,他们的行动已经说明了他们的立场,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手段。
对于赵祯来说,他难的不是站不站到徐平一边,而是担心徐平能不能做到?如果徐平只是夸海口,做不到的话,那么最后结果是赵祯所不能接受的。自己生死且不说,即使失败赵祯可能还是可以做皇帝,只是会被逼向另一个立场。天下却会再入五代乱世,大宋又会成为另一个地盘大了一些的短命王朝。
文官集团要续汉祚,文士大儒要续大汉道统,这是一个大的方向。但在他们内部,续出来的汉祚是个什么样子,谁才是续出来的道统的正统,先就争得一塌糊涂,有的时候能把狗脑子打出来。皇帝首先要考虑的是长治久安,文官争得越厉害,皇帝越心灰意冷。
此时徐平在文官集团内部都还没有一统天下,让赵祯表态是强人所难。不过除了公开表态之外,还有一种态度叫沉默,徐平需要的也是赵祯的沉默。
赵祯走到案前,仔细翻阅徐平的奏章。
徐平手录的《出师表》自然留中不发,这是向赵祯表态的,没有必要让外人知道。
统秦凤、泾原、环庆三路大军,出萧关,灭党项,与想从调停大宋和党项战争的契丹大军战于五原城下,可以交给枢密院。同不同意徐平这样做,文官们自己去做决定。
因为天都山前线大胜,朝廷赏赐丰厚,京城和河北禁军没有这个机会,难免失落,甚至心生怨恨。徐平建议赵祯在京城举行庆功,借这个机会广赐全军,推恩百官。还是那一句话,历史洪流中不能刻意找一个坏人,要灭禁军集团,但不能刻薄禁军士卒。这一封奏章赵祯最为称许,将遍示群臣。这样一个举措,徐平好做,他也好做。
彻底否定契丹提出的与党项议和之议,如果契丹用军事威胁,则明言,灭党项的大军将在阴山脚下迎战。非不得已,不在敌人选定的战场与敌作战,是军事斗争的原则。不过现在的契丹未必能够认识到这一点,即使认识到了,也未必能忍得住被大宋挑衅。就是能够忍住,一定要在对他们有利的河北战场作战,桑怿和高大全两军都可以迎战。这一件事让赵祯犹豫良久,连败党项和契丹,让他无比向往,又觉得心惊胆战。最后还是决定拿给枢密院和政堂合议,结果还是由他们来定吧。
只有在阴山下,秦汉五原城,对契丹大获全胜,对禁军集团的行动才好从容展开。陇右军威震慑他们手中的刀把子,败了契丹绝了他们用外敌勒索之心。绝其心志,让他们明白彻底汉文化的军队,才是天下至强之军,反汉化自然也就不敢坚持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