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了吗?拿军国大事胡闹,这些人真是死不足惜!”徐平把枢密院转来的夏守赟防秋方略猛地摔在桌子上,站起身来在官厅内走来走去。
一边的梁蒨觉得奇怪,拿起公文看了一遍,捏在手里想了一会道:“奇怪,我们已经多次上报番贼十余万大军集结于天都山,其他几路对面并没有番贼大军。仗打了一年多,番贼有多少兵力应该明了于胸,夏太尉为何还要去攻白豹城?天都山一下,直逼灵州,白豹城和金汤城就可以不战而取,他们派重兵去攻取又有何用意?莫非是怕昊贼声东击西,突然带兵趋鄜延和环庆两路,沿西洛水攻鄜州?”
徐平停下脚步,对梁蒨道:“那几位统兵大将再是混帐,也在军中多年,熟知兵事。从天都山趋鄜延路要过瀚海,十数万大军怎么偷偷过去?莫非以为昊贼会法术!哪怕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把大军带过去,我们这里也可以立刻攻下天都山,尾追番贼,昊贼是得了失了疯敢这样做!现在番贼大军敢离天都山,则全线崩溃,我们可以到兴庆府去过年!”
瀚海又作旱海,是横山与黄河之间的大片沙漠,要穿越远的地方数百里,近的地方也有百十里,大军行进相当艰难。这片沙漠本来就是东西长,南北窄,要从南向北攻灵州的宋军都得道路艰难,担心党项能从东到西十几万大军横穿大漠两千里就是吃饱了撑的。
对宋作战,元昊都是带他的常备军数万到十几万不等,配合边境蕃落的部落军。鄜延路对面的银、夏等地是党项起家的地方,部落兵多,而且善战,所以元昊最理想的进攻出发地是那里。但横山地区土地贫瘠,产粮不多,他带着十万大军去待上几个月,就把数年的存粮吃完了,不能年年这样做。而徐平带兵直逼天都山,直接威胁到了党项根本,必须把战场转到西边来,借着天都山地区丰富的物产与宋军对峙。
环庆路对面正是瀚海的核心区,本地部落军可以自筹粮食,元昊带的常备军主力却要从兴、灵两州运粮,那里本地的粮食供应不了。要从两州运粮,党项一样要面对瀚海这天然的地理障碍。在大宋广筑寨堡,不能速胜的情况下,元昊不敢冒险进攻那里。而且历史上那里又是党项青白盐最重要的产地盐州,还指望着从那里向大宋走私盐,所以从来没有大的战事。白豹城只是突入宋境,阻断环庆路支援鄜延路而已,现在战事不在鄜延路,那里就是鸡肋。形势明摆在那里,夏守赟还要坚持进攻白豹城,让徐平感到深深的恶意。
从横山一直到马衔山,这一带的土地相当贫瘠,不要看包括徐平自己在内一众官员上书说河谷土地肥沃,可以屯田,实际当不得真。说土地肥沃只是跟山地比,与中原地区比起来就是天上地下。新近占领的会州,沿黄河两岸滩地不少,全部开垦起来有数十万亩之多,但这些地哪怕是精耕细作,一年也只能产不到一百斤粮食。屯田的意义只是可以减少从川蜀千里运粮,产量再少也比这数千里的路上消耗掉的划算,并不是真能产出多少粮。
大宋和党项交界的这一片山地,物产根本支撑不了大军。党项是靠兴、灵两州运粮补充,加上从宋境劫掠,大宋则是全靠从其他地方运粮。如果单靠陇山以西,以秦州所产的粮食,哪怕就是攻下河湟,也支撑不了十万大军。除非把兰州开发出来,不然陇右之地能够支撑四五万人就了不起了。元昊现在从徐平这里什么也抢不到,过去几个月还被桑怿抢了不少,他在天都山苦苦支撑,就等着秋后到宋境来抢粮食。这个时候,夏守赟把大军带去打什么白豹城,把徐平气得七窍生烟。
见徐平在官厅里不住地来回踱步,梁蒨道:“云行不需焦急,想来夏太尉去攻白豹城也有自己的见识,我们发文问清就好。再者他们只是提出方略,并没有动身,我们把情理讲得透彻了,未必不能挽回。或者,夏太尉执意不听,我们要早做布置。”
叹了口气,徐平道:“我们跟泾原路隔着陇山,人又没有翅膀,飞不过去,能做什么布置呢?我总不能把大军一分为二,驻军静边寨去助镇戎军。”
梁蒨眼睛一亮:“其实也未尝不可,派一两万军到静边寨去,镇戎军有警,则过陇山支援。如此昊贼在天都山腹背受敌,难以支应,似也可行。”
徐平连连摇头:“两军对阵,先取其势,便如射箭之前先张弓。我们分兵去静边寨,不是昊贼腹背受敌,而是攻守易势了。我大军集于黄河一带,一下天都山,则可数路齐出直取灵州。两军分开,就成了缓攻天都山,对灵州就没有威胁了。为大事,不可以小家子气婆婆妈妈,分兵静边寨,看似两全其美,实际上气度就落了下风。”
想了一会,又道:“而且静边寨周边多是生蕃,得蕃人拥戴的只有刘沪,把那里做驻军之地,只能够派他去。好不容易整训出来的五支大军,难不成再变回从前样子?”
刘沪在转隶秦凤路之前是静边寨主,他是将门之后,祖上又是皇室同乡又是姻亲,在真宗朝以前也曾显贵。到了他父亲刘文质,一是与皇室的关系远了,再一个性子过于耿直敢言,得罪人太多,虽然善战,功劳也不少,却官位不高。刘沪跟他爹一个性子,而且更加热衷于建功立业,又能打善战,又得那一带蕃落的人心。分兵定边寨,必须让刘沪到那里,不然周围的蕃落没人安抚得住,到时有的头痛。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刘兼济那一支大军就又变回了驻泊禁军,这是徐平不能够允许的。
不要小看了刘沪,历史上他筑水洛城,可曾经引起了朝中大争论。最后朝廷不得不息事宁人,因为经略使尹洙曾经派副都部署狄青巡边,差点砍了刘沪的脑袋,最后不得不把尹洙调往别处,让刘沪驻守水洛城,再派王素接任泾原路经略使调和他与狄青的关系。水洛城筑得对不与对且不论,刘沪能够做到非他不能守,而且后来终北宋一世他的子孙一直守在那里,周边的蕃落一直祭祀刘沪,视若神明,就可以想见他这个静边寨主在那里的势力。徐平要把手下大军变为野战机动兵团,对这种事非常忌讳,根本不可再派兵去静边寨。
刘涣和刘沪这哥俩可不能够小看了,他们都继承了刘文质势衷于在边疆建功立业的志气,也继承了执拗敢言不怕得罪人的臭脾气,对于军功非常热衷。刘涣胜在口才,敢孤身前往河湟招揽唃厮啰,刘沪胜在能打,而且敢为军功擅起边衅,出事能把人打服。这两人用好了是一大助力,一个不好,就能够捅出天大的篓子来。徐平拼着让元昊把泾原路彻底打烂,也不会再让刘沪去处理蕃事,不然别想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