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外面小河边的大柳树下,徐平和高大全以及杨文广、狄青三人面对面坐着,一边说话一边喝着酒,听他们讲这两年的经历。
饶是高大全一向不喜欢诉苦,在徐平面前说起三禁军的日子来,还是抱怨不断。日常被人排挤,或明或暗地对他各种不上台面的小手段,日子不是过不下去,难熬就是了。
说了好一会,高大全才道:“官人回来就好了,什么时候寻个机会,还是我们几个到边地去带兵吧。再在三衙这么下去,总觉得人就这么废掉了。”
徐平道:“此事急不得,且先在京城里再忍一忍。你有今日局面不容易,现在觉得日子难过,等到出去了更加难回来,不如现在先经营一番。”
高大全不好违了徐平的意思,只好应了,看得出来心里并不愿意。
北宋之所以建立,是宋太祖在陈桥驿黄袍加身,由一帮军中老弟兄推上台来的,一如五代旧例。各种阴谋论可能有也可能没有,都无关大局,最重要的是这个事实,宋朝是因为军队的行为而开国的,是一个先有军队再有国家的朝代。整个国家一直到灭亡,最少在形势上一直保持军事化管理的色彩,就连地方官府也一直保持着晚唐五代藩镇的官吏职位和格局,地方最重要的库称为军资库,用处就是用以赡军。不管是“崇文抑武”也好,还是后代一部分人认为的“重文轻武”也罢,都要明白一点,宋朝皇帝的统治基础是京城的数十万禁军。最少到这个年代,还没有任何改变,什么文臣的忠君爱国都是点缀。
三衙禁军才是赵家坐在皇位上的保证,是政权不可摇动的根基,国家大政,是围绕着皇帝怎么更好地控制禁军来的。禁军能打不能打,不是取决于什么样的军事制度,而是取决于皇帝对威胁的判断,使他在皇位上坐不稳的是外来威胁,还是来自内乱?
军事是政治的延伸,从属于政治,取决于政治,多了千年见识的徐平,对这一点应该有也必须有清醒的认识。因兵立国的大宋,在这一点上表现得特别明显,军队的战斗力实际上跟政治认识密切相关,政治认识变了,军队的战斗力便会飞速改变。
真宗之后治国便就讲祖宗之法,而祖宗之法的主体又是由宋太宗定下来的。宋太宗对国家威胁的认识讲得非常清楚,“国若无内患,必有外忧;若无外忧,必有内患。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为之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焉。帝王合当用心于此。”
既然认为国家的威胁是来自于内患,那么禁军最重要的要求就是不作乱,至于平定反抗,只不过是捎带手的事情。只有认识了这一政治方针,才能明白禁军不能打的根源,实际上皇帝也不需要他们能打,只要混吃等死不作乱就算完成政治任务。
终宋一朝,这一条根本的政治方针基本没有改变,短时间或许有变化,但很快就会把防内患当作政治的核心。用心于防内患,国家两次灭于外族,便就不奇怪了。
在这样的指导方针下,三衙禁军就是个让人恨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怪物,吞噬着天下大部分的财富,却又懦弱无能。自太宗朝后,对外战事罕有胜利。
徐平对于这一点早就有模糊的认识,在邕州的时候,他宁愿组织乡兵,也不愿使用隶于三衙之下的正规厢军,便就出于这样的顾虑。三衙不但是自己属下的禁军不能打,还会天然地对抗能打的一切境内军事力量。三衙的政治任务是消灭内患,那么消灭内部的战斗力就是政治正确,实际上越是脱出三衙掌控的战兵,战斗力越强。
大宋因军而开国,政权的根基在军队,军队的核心在三衙禁军,这里聚集了最丰富的军事资源。要想在军事上有所作为,脱离开三衙是不可想象的,不管怎么委屈,徐平还是希望高大全能够在三衙禁军中培养些人脉。有了这个基础,以后到了边地立了军功,才会有更大的成长空间。也只有最后回到三衙系统中,才能够真正功成名就。
问着高大全平时的生活状况,徐平绞尽脑汁,希望能给他们找条路子,最少不用过得如此狼狈。谁知道想来想去,却发现自己在三衙竟然没有任何人脉,哪怕就是曾经建立了这个时代最重大的武勋,实际上也对核心的军事力量没有任何影响力。
最后只能颓然放弃,只是告诉高大全要忍耐,总会有熬出头的一天。
正说得热烈的时候,谭虎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对徐平叉手:“龙图,圣上派了中使来向两位老相公问疾,人已经到庄子里了,您快些过去!”
徐平站起身来,随口问道:“就只是问疾,来人还带了其他消息吗?”
谭虎道:“来的中使我以前也没见过,不过听起来,好似比前几天到的那位蓝阁长的地位还高一些。听他说,京城里关于您和两位相公的任命已经定了,要立即起身进京履职。”
“哦,说了我们的任何没有?”
“说了,李相公以昭文馆大学士兼修国史,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陈相公以集贤殿大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龙图,这是不是就是宰相了?”
徐平点头:“不错,李相公是首相,陈相公是次相,倒是不出意外。我呢?”
“龙图以枢密直学士、右谏议大夫权三司使公事。这我知道,就是三司省主了。”
“不出意料,何苦呢?”徐平摇了摇头,不过两天的时间,赵祯就繃不住了。真正的诏书和敕令要到京城去才接,还有各种复杂的手续和礼仪,不过职务终于是定下来了。徐平现在入主三司,官、职和差遣与当年主三司的丁谓一模一样,算是地位比较高的了。真正的三司使,本官最少要给事中以上,职在学士以上,班位高于翰林学士。徐平现在的本官和带的职只能是权三司使公事,说明官职太低当不了正任,班位低于翰林学士。历史上后来叶清臣主三司,为了打压他又设了个权三司使,地位又低于权三司使公事。
走了两步,徐平回过身来对谭虎道:“你去吩咐吕松,把庄子里所有的金、银和珠玉之类宝货全部取出来,等我的话。李相公和陈相公身上可都没有带什么钱,这次回京只怕要立即入宫,各种赏赐花费不小,不要到时手足无措!”
谭虎叉手应诺,转身去了。官当到这个地步,每一次的升迁都要考验一次家底,写诏书敕令的,送官告的,一出手都不是小数目。
(备注:两宋战力最强的岳家军,是独立于三衙系统之外的,中兴各大将,唯有岳飞没带三衙的官职。书中只是一家之言,未必正确,权当提供另一个思考问题的角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