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阳光洒进山里来,带着温暖,驱走了冬日清晨的寒意。
村里的汉子要进山砍柴,路过洪二叔家,就在门外扯着嗓子喊道:“二哥,小马蹄大好了吗?”
里面洪二叔答:“不碍事了,将养两天就没事了!”
“我们一起砍柴去!”
“不去了,我要收拾家里的东西!”
“收拾东西做什么?”
“跟着小马蹄去蔗糖务,那里有白米吃,还有铜钱发!”
门外汉子摇摇头,边向山里走,边低声嘟囔:“原来世间还有个蔗糖务,能够吃白米,还给发铜钱,怎么会有这种地方?”
一边嘟囔着,一边走向村外的大山。
到了晚上,男人和女人坐在床上挤在一起百无聊赖,便又说了起来。
男人说:“洪二哥说他要跟着小马蹄去什么蔗糖务,吃白米,发铜钱。”
女人说:“洪二嫂也这么说来着,还说他们家的小梨花可以与小马蹄一起上学堂。”
“上学堂做什么?”
“学读书写字。”
“那有什么用”
“不知道有什么用,反正山外面的汉人有钱的都会读书写字。”
“还是白米铜钱实在,吃得饱,还能买衣服穿,买酒喝。”
说到这里,好像也再没什么说的了,男人和女人便滚到了一起。
过了一会,两人忙完了,还是觉得无聊,一起躺在床上看着漆黑的房顶。
“我们和洪二哥一家一起去蔗糖务吧,吃白米,赚铜钱!”
两天之后,洪二哥家的门前便聚了满村的人,除了老得实在走不动的,全都围在门前,一起说:“二哥。我们一起去蔗糖务,去过好日子!”
山中的小路曲折蜿蜒,在山中绕来绕去,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人走在这山间的小路上,就像走过崎岖不平的人生路。一个一个的小山村就串在这条路上,好像一根藤上结出的瓜。
每天总有无聊的山里人蹲在路边看风景,见到洪峒的人浩浩荡荡地走过小路,便扯上一嗓子:“你们这么多人又去哪里啊?”
有认识的人就回答道:“去蔗糖务。吃白米,赚铜钱!”
蹲着的汉子低声嘀咕几句,回去喊了人,便加入了这支队伍。
队伍一直向山外走,人越来越多,到了山口已经连绵几里路。
年幼的小马蹄记不得来时的路,山里人便按照自己熟悉的,顺着山里的曲折的小路,走到了去门州的路上,反正门州一样可以去蔗糖务。
六七个甲峒的土兵守在路口收过往商旅的税。见到如此多的人从山路下来吃了一惊,冲上去拦住问道:“你们这些山里人要去哪里?”
一个汉子道:“我们去蔗糖务,吃白米,赚铜钱!”
“哎呀,反了你们了!蔗糖务是大宋治下,你们这些交趾人去那里,不就是逃亡?还说得理直气壮的!我看你们是讨打!”
汉子道:“这里是谅州,谅州不也是大宋治下?怎么就成了交趾人?”
“还敢顶嘴!主家是交趾人,你们这些下贱坯就是交趾人,知不知道?哪里来的哪里回去。不然捉回去吊起来打!”
山里人被欺负惯了,见了这些土兵就像见了老虎,见他样子凶恶,就不敢再说话。转过头可怜巴巴地看着身后的人。
有人唉声叹气:“我们终究是没有吃白米的命。”
然而人多了终究是有愣的,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后生从后边挤上来,朝着拦路的土兵吼道:“你们说我们是交趾人就是交趾人,你们说要收我们的粮食就收我们的粮食,你们说要捉我们去干活就去干活,你们连我们村里的年轻的女人都抢!今天豁出去了。就不听你的了,我们就要去蔗糖务吃白米,你们能拿我们怎么样?要打,我们就跟你们打!”
说完,转身对众人喊道:“他们不过就这几个人,凭什么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跟他们打,看还敢不敢拦我们!”
一众山里人却没有应声,那种世世代代印在骨子里的畏惧,不是靠一句话就能消除的。但已经到了这里,他们也不甘心回去,就静静站在路口。
土兵刚开始还被后生吓了一跳,待看到其他人的反应,先是松了口气,而后看着后生心头火起来,口中骂道:“你个贱坯,还真就敢反了!”
一边说着,一边一脚踢在后生身上,手中的棍子没头没脑地打下去,边打边骂:“敢造反,打死你!看哪个还嘴硬!”
初时前边看着的几个人不忍心,扭过了头去,过一会后边的人见那土兵一直不住手,竟是要真把后生活活打死。
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再也忍不住,大步上去一把推开土兵:“还不住手!你真要把人打死吗?”
“哎呀,又冒出一个来!敢造反,那就活活打死!你们这些贱骨头,就是平时打得少,今天竟敢闹出山外来!”
说着,举着棍子向大汉打来。
这个大汉却不跟后生一样平白挨打,手一抬便抓住了棍子,劈手夺了过来,一声暴喝:“动不动就打人,真当我们是死的吗?今天就是反了,反出这里,我们一起去蔗糖务,难不成你们还能到那里抓人?”
说着,手中的棍子猛地敲在土兵身上,转头对身后的山里人喊道:“我们反了,一起去大宋,他们不敢到大宋去抓人!”
甲峒,甲承贵正悠闲地喝着茶,一个家丁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口中喊道:“主家,不好了,出大事了!”
甲承贵把茶放下,皱起眉头道:“什么事,慢慢说清楚!一点小事就惊慌失措,成什么体统!”
家丁喘着气道:“山里有人叛逃,向门州方向去了!”
甲承贵沉声问道:“嗯,多少人啊?”
“有有一两百人”
“什么?”听见这数字,甲峒贵猛地站了起来,“那你还慢条斯理站在这里?还不去招集人马。追,无论死活都要把人追回来!”
家丁见甲承贵的样子像是要吃人的野兽,再不敢说什么话,乖乖出去。
门州的偏厅。徐平与桑怿计算着目前聚在门州的兵马,准备的粮草,以及向广源州进军所需的各种物资。
谭虎进来,向徐平叉手道:“官人,有山里百姓从谅州那边逃向我们这里。据说是要投奔蔗糖务,甲峒的兵马跟在后面追捕。”
徐平直起身来问道:“来的有多少人?”
“看起来有两三百人,拖家带口的,走了不少路了。”
徐平又问:“目前是在什么地方?人在谅州境内还是门州境内?”
“逃亡百姓已经进了门州,追的甲峒兵马跟在后面,没什么停下来的样子,眼看着也要进入门州境了。”
说到这里,谭虎小声问道:“官人,我们要不要接应一下?”
桑怿道:“这个时候,就不要节外生枝了!这两天去广源州的兵马就要起程。何必再去惹甲峒?等从广源州回来,再全力对付他们!”
“不!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给甲峒好脸色!”徐平吩咐谭虎,“你去命令韩道成,带着属下全部骑兵,接应逃亡的百姓,之后就在原地等侯。记住吩咐他,让甲峒兵马进入门州,然后就拦住,不要轻举妄动!”
谭虎领命去了。
徐平又对桑怿道:“你带乡兵的一指挥骑兵。然后带上安远军和静江军一指挥,加上韩道成的忠锐军,步骑各一千,把甲峒的兵马驱逐出去。乘势杀到谅州去。不用大打,破了他们在谷口的寨子,在坝子里转一圈就好。”
桑怿皱眉道:“这又何苦?这个时候节外生枝好吗?”
“秀才,不是这个道理。我们这几天为什么一直迟疑,就是不放心甲峒那里,怕门州兵马一动。他们上门来打麻烦。现在有了这个机会,便先到他门上吓一吓他,让他老实上一段日子。等回过神来,广源州也了结了。这便跟人打架一样,先对他要害来一下狠的,他怎么也得花时间缓口气!”
“那干脆把谅州打下来不就好了?”
“那不行,一下谅州,交趾必然会不顾一切赶过来,广源州在背后我们就抽不出时间对付了。做事要有步骤,必须一步一步来,一步不能错。说起来,我一直想在打广源州之前先教训甲峒一次,这次倒是要谢谢这些山里人。”
“好吧。云行啊,我总觉得你想得太多。”
“只要不乱,想得多总比想得少好。这次我们一张嘴巴要吃两桌菜,必须仔细算清楚,一步也不能错!你只管听我的就好。”
桑怿虽然觉得徐平做事有些多此一举,不过也就是因为两人关系不同提醒一下罢了,既然徐平已经决定,他作为下属还是去认真执行。
小马蹄趴在洪二叔的背上只觉得心惊胆颤,想不到自己只是回乡给二叔送点钱送点米,怎么就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
追在后面的甲峒土兵凶神恶煞一般,手里的刀枪明晃晃,看着就怕人。有跑得慢的山民已经被捉住了,土兵捆了就扔在路边,等把人捉齐了一起收拾。
小马蹄已经听见了身后传来的喊杀声,浑着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不由闭上了眼睛,趴在洪二叔的背上,自己难道要害了洪二叔一家吗?
此时夕阳西斜,一轮红日在前方血一样红。
在这轮红日的后方,有隆隆的声音传来,滚地雷一般越逼越近。
小马蹄在洪二叔背上抬起头来,滚滚而来的声音渐渐掩盖了一切,漫天的烟尘遮住了残阳。就在模糊的残阳影里,一杆“宋”字大旗高高地挑了出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