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心知独明,两船相交十有是要沾上火苗,但却无一人惊呼喊叫,个个埋头使力操舵挥桨,只望早一刻脱离火船纠缠。
船尾火舌猎猎有声,
木桨击水哗哗作响,
短暂的这一片刻,所有人却像是经历了半辈子的难熬……
耳中再无两船磨擦“嘎嘎”之声,众人心意相通,无需谁来言语,俱是发疯般地冲向船尾。火势已开始四下蔓延,一时间,泼水的泼水,倒沙的倒沙,手中没抓到物什的,情急之下脱了外衣拧成条状拼命抽打……
当最后一丝火光被彻底扑灭后,众人再也没了力气,四下散坐瘫躺,个个都是混身污浊,犹如刚刚大烟囱里爬过一般,少数几人眉尖发稍被火舌舔成焦黄之色。大家你瞧瞧我,我看看你,也不知谁先忍竣不住,窃声笑了几声,紧接着所有人都受了感染,齐齐放声大笑起来。
此时此景,言语已是无关紧要,王二望着污头垢脸的樱花诸女,从来没有这么亲切过,哪里还是杀人于蹙眉间的冷血刺客,俨然平常山野街市女子,原本泛海孤船的恐惧与落寞,不知不觉已在爽脆笑声中烟消云散。
若是有命回到长安,倒是真要好好安顿,让她们过一过不再提心吊胆的平静生活。
稍事歇息体力略有恢复,诸女无需吩咐命令,已是各就各位分散自行检视人员及船体损伤。
连王二、樱花稚子在内共计三十二人,亡着六名重伤七人,轻伤者无需统计基本都是挂彩,不过程度不同而已;战船主体基本无碍,帆桅均已遭创却还勉强可用,后舱被击有些水漏,好在损坏不是特别严重,经过一番填堵封塞基本无险,又使专人看守清除渗水,若是再无冲击应可继续航行。
悲伤暂且埋在心间,前路漫漫不可预测。
转舵——起桅——扬帆——
王二自觉帮不上忙,身子也确实是有些乏困,稍稍清洗了一下,索性钻回舱内趁机睡觉去了。
众姐妹相互包扎处理伤势后,除去七名重伤在身者,所余之人排好班值轮流掌握航向,只凭着哗啦啦乱响的破损风帆催动前行。
樱花稚子心里却是轻松不下来,以这条船目前的状况来看,若无意外倒是勉强可以航行,但以苏我臣下的生性为人,理应不甘如此轻易罢休,或许头先三船只是序曲,后面仍有追兵也说不定。
若是如此,为之奈何?
即便人可打起精神再战,如此船况,又怎能再经周折!
樱花稚子有心催姐妹们尽数去往操桨,以加快些许速度,却也知此举无异于饮鸠止渴。大海茫茫人力终是有限,划得动几时?一旦精疲力竭而追兵再至,便只有束手带缚了。
思来想去仍是无计可施,唯有行步见步忍住不去再想,无奈跟随苏我臣下日久,深知其性狠辣宁可负人不可使人负我,说是不再去想终究还是静不下心来。
不过,樱花稚子只知其一却不晓其二——
苏我臣下固然深恨属下背叛,但眼下最关键的不是对付他们这些人,而是趁中大兄皇子未得消息之前,发动突然袭击以歼灭对岸有生力量。就先前追来的三艘战船,已是免力抽出,再要多使追兵,已是捉襟见肘了。
本来依正常计算,以三对一应是大有胜算,哪知竟被人夺一船烧一船,剩下的半船军士回到去时,再要发兵去追,哪里还来得及?
提心吊胆中,不知不觉已过了数日,樱花稚子再无惶恐,虽不明了为何苏我臣下此次如此轻易放过自己一干人等,但毕竟算是捡得一条性命,渐渐的脸上亦开朗了许多。
王二倒是显然要比她快活,这几日与樱花诸女混得挺熟的,不但学了几句简单的倭语,难得的是使得大部分姐妹都能从口中溜出点“泥蒿”、“早束蒿”之类的汉话。
尤其是那个小泽圆,居然能音正腔圆地迸出句“干你娘”,只不过在吐完三个字后,总要舔着下唇盯着王二,显然是只注重“干”字,而没去理会这是粗口骂人。
王二可是晓得这一班姊妹个个如狼似虎受过专业训练,虽说大海航行寂寞难耐,可也不敢去开这个头,要知道寂寞可是大家都寂寞,万一都有样学样,那还了得,别说长安,估计不待靠岸便要便成干尸一具了。
当然,这个理由并不足于让王二收心,主要还是樱花稚子手段好,榨得王二也就只有动动嘴的精神,实在是无力再去慰解她人。
诸女亦只有干谗的份,偶尔见缝插针偷点便宜自娱自乐而已。
快乐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
苏我臣下勉强算是放过众人,老天爷却没忘记来凑热闹。刚刚还是夕阳斜照晴空万里,顷刻之间也不知从哪就聚来满天乌云。
海风陡然劲催,着眼处已是阴沉浑浊,所有的人神情紧张万分,奔走于船头甲尾,忙着收帆降桅。
伴着轰轰雷鸣,天际间几道闪电从云丛中直插入海,似要将无边的黑暗撕裂,瓢泼大雨倾天而泻,大海不知是在恐惧颤栗还是回应着上苍的愤怒,一改往日的平和温柔,卷起冲天巨浪击破长空。
十余丈的战槛,不过是大海发撒怨怒的玩偶,时而颠上浪间时而沉入谷低,已经分不清是船在水上还是浪在船尖,犹如断线的风筝任由海浪玩弄于指间。
天地间只有风声、雷声和浪声,所有人的凄厉喊叫都是徒然……
相比之下,以前与阿云比罗夫来时所遇的那点风浪,简直可以用微波荡漾来形容了。王二早已没了思维,只凭着本能,死死抱住固定之物,几次脱手被甩得头破血流,复又连滚带爬挣扎着去寻稳身之处。
船身疯狂地上下颠蹿着,后舱破损处经不住拍打冲击,已然炸开,海水汹涌而入,顷刻间却又回呛而出,整个船体“嘎嘎”山响,随时便要被撕成碎片。
王二仍是不知,只顾死命抱紧及手之物,期盼能安全渡过这一劫,眼见着便要伴舟葬身海底。
樱花稚子踉踉跄跄半爬半跪而入,显然是已知船身将要不保,万急之中还记得来唤王二。
王二无有海上经验,自以为舱内要比甲板安全,却不晓得船身将要不保,待在舱内被海水一灌,便只有死路一条,上带甲板虽是随时可能被风浪卷走,终究好过海水倒灌被闷封于舱内。
总算他还保有一点清明,深知在这惊涛骇浪中,樱花稚子好歹是要比自己有经验得多,倒是不敢固执,随着樱花稚子猫腰爬上甲板。
恍惚间,王二好像看到浪涛中另有一艘船儿在上下颠覆,待回过味来,才明白船体已然崩裂,一分为二遥相对应,情知自己已经是打鬼门关走了一趟。
本能地一阵后怕了,下意识拽紧樱花稚子再不敢松手,却有巨浪当头打来,王二只觉得身躯一轻,已是飞上半空之中,跌落之际复又被卷起,如此几个往复,咸始终被辣辣的海水裹住,登时呼吸之间寻不得半丝空气。
胸口一闷两眼发黑,已是不醒人事……
周围阴风阵阵寒气逼人,依稀之间见上坐一人,头顶珠冠身着蟒袍方脸阔口君王模样,再看侧旁,竟是白面官员打扮手执斗大一支朱砂判官笔,下首垂手而立青面僚牙几名鬼怪,看似吓人神情却甚是亲切。
毫无意义,那个便是阎罗殿君了!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阴曹地府了!
嘿嘿,以后回去可得跟任仁瑷她们几个好好吹吹,大名鼎鼎的阴间鬼府便是这个模样了。
王二想象着几女听罢之后将要露出的惊讶万分神色,不觉有些得意起来,这时才猛然省起,自己倒了此处,那便已是亡故了,哪还可能在见得着她们?登时悲从心中来……
说来奇怪,那阎君一不问自己是怎么死的,二不说要投胎转世之事,竟不住口地讲“带我去长安”。难道他准备不干阎罗王的差事,想要跟着老子去往人间混上一混?
门都没有,稀里糊涂将老子搞到这里来,想要去长安?老子偏不答应,嘿嘿~看急不死你……
恍惚间,阎君竟化作女声哀求哭着,“公子~公子~醒醒~醒醒~说好要带稚子去长安的……
王二这才悠悠醒转,哪来的什么十殿阎君,耳旁不停呼唤的是樱花稚子。再瞧身下,二人抱着半截断桅,浸在海中随波漂流,难怪他娘的浑身冰凉。
毫无疑问,又是樱花稚子帮自己捡了一条小命。
不过,捡没捡回还难说,眼下的状况,不过是在鬼门关前打转而已。
王二勉强侧了侧首看着樱花稚子,哆嗦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来,只勉强挤出一丝跟哭差不多的笑容。
樱花稚子见他醒来,自是满心欢喜,海水泪水亦是分不清楚了,失声痛哭起来。
费力地及目四望,天已蒙蒙发亮,大海早已恢复平静,却是见不着有其他姐妹漂在周围,看来是凶多吉少只剩下自己二人了,王二饥寒交迫,心下绝望到了极点,不禁将头垂了下去。
樱花稚子生怕他二次昏迷,便再也难于醒转,慌忙急呼“公子”。
王二又是感激又是难受,思来自己平日有时无聊得紧,想过自己有可能的各种下场,却是打破头也没想到最后竟会葬身海底,总算有她陪伴,真要到了阴曹地府,倒也不甚寂寞。
只可惜,眼见着逃离九州,踏上回家之路,谁想竟是如此天不遂人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