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塔尔图心里清楚作为一个指挥官,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除非巴海能够在一刻钟之内赶到,否则等待着自己的唯一命运就是被砍成碎片,抛尸荒野。不过这个坚定的老战士早已做好了接受自己命运的准备,他拿起盾牌和佩刀,像一个普通士兵一样向外走去。此时圆阵里已经是一片屠杀声,失去了阵型和秩序的女真士兵被撕成了七八个小块,从四面八方遭到围攻。斧子、骨朵、生锈的砍刀,砍在他们的头盔和脖子上,十几个骑在马上在外围射箭的乞列迷人也放下弓箭,疯狂的驱赶着自己的小马冲进人群,挥舞着斧子和钝器砍杀着。道路两旁的林子里不断涌出身穿皮毛的战士,他们身披兽皮,心也像野兽一样渴望着敌人的鲜血。他们的嚎叫声压倒了垂死者的呻吟和求饶声,绝望之中的八旗是士兵丢下武器,有的企图逃进林子里,有的倒在地上装死,还有的被吓傻了,直直的站在那儿,脸色惨白,有的则是向屠杀者祈求。有一个弓箭手显然是被吓疯了,他笑着仰着头,在原地打着转儿,就好像天空中有什么稀奇的玩意。一个乞列迷人用骨朵敲碎了他的头。这一瞬间,死亡统治了这里,就连风都停止了。
这时,巴海终于赶到了,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凄惨的景象,步兵们和少数骑兵已经化为乌有,只有一小撮人还在坚持抵抗,树林里不时传出小股人马的战斗声,不时传出一声渗人的叫喊,那是绝望的人们在临死前才能发出的声音。巴海咬紧牙关,狠狠的踢了两下马肚子,向那一小撮还在抵抗的战场冲去。
乞列迷人发现了这一小队迟到者,他们开始向朝他们冲过来的骑兵们射箭,但距离太近了,而且这些骑兵都有盔甲,箭矢对他们没有造成多大的伤害。女真骑兵们冲进了乞列迷人群,挥舞着刀剑劈砍着,在他们的马前躺着一片尸体,迫使乞列迷人向后退却。最前面的一排乞列迷人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战斗,已经十分疲惫了,他们当中许多人都受了伤,流了不少血。但他们却无法退到一边去休息,因为队形太密集了,而且他们的首领也缺乏和骑兵交战的经验。很快,他们的队形变得越来越混乱,而女真人的战马又加剧了这一混乱,它们嘶鸣,踢脚、践踏,迫使乞列迷人向后退却。
终于,乞列迷人在女真人面前调转背心逃走了,巴海顾不得追击,他更关心自己副手的生命安全。他飞快的跳下战马,冲到尸体最密集同时也是圆阵的核心部分,飞快的翻找着尸体,想要看看是否还能把塔尔图救出来。当他从一具乞列迷人的尸体下面遭到塔尔图的时候,他在赶忙探了探他的鼻息,确定他还活着之后,赶忙将塔尔图从尸体堆中挖了出来,解开衣甲,查看他身上的伤口。
“你应该带着骑兵独自逃走的!”这是塔尔图醒来的第一句话,巴海笑了起来:“这怎么可以,丢下同伴逃走,这可不是女真的好汉!”
“我只是个索伦!”塔尔图艰难的喘了两口气:“而且这里太不安全了,你应该尽快回到宁古塔,把这里的事情禀告统领!”
“不缺这一会儿功夫!”巴海一边从撕下衣襟替塔尔图包扎伤口,一边笑道:“再说我已经把这些蛮子打跑了,他们的胆都吓破了!”
仿佛是为了反驳巴海的言辞,不远处传来一排尖利的鸟铳声,两人惊讶的抬起头,只见从林中冒出一排锋利的矛尖这些十二尺的长矛握在一排戴着铁兜鍪,身着铁甲的步卒手中,在这些步卒的身后是几排铳手,这些神秘的士兵的头盔上都戴着伪装用的草圈,在他们斜上方的白色烟雾和空气中的刺鼻火药味证明这一切都不是幻觉。
“这是怎么回事!”巴海站起身来,嘶声喊道,此时的他脑海中已经是一片混乱,巨大的挫折感让他有种不真实感。
刚刚被击败的乞列迷人又回来了,他们排成松散的队形,站在长矛手和铳手的两侧,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包围圈。包围圈里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女真人骑兵。这些最后出现的铳手们隐藏在密林里中,当女真骑兵追击那些乞列迷人的时候突然打了一个齐射,当受惊的骑兵企图勒住战马观察敌情时,排成横队的矛手们冲了出来,将失去速度的骑兵们刺落马下。
“战场上什么都可能发生,一切都结束了!”塔尔图艰难的站起身来,坚毅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果然我猜的没错,在背后有一个人操纵着这一切,可惜我们没法把这个消息及时禀告给统领大人了!”
“全部都杀掉,把指挥官的首级拿给我!”包围圈外,阿克敦轻蔑的看着包围圈里的残军,挥了挥手。
宁古塔
“巴海他们还没有回来?”安巴(满语中“大“的意思,也可以引申为大力,强壮)不耐烦的问道。
“不,还没有!也许是路上耽搁了,或者是贡赋比预料得多,走慢了!”戈什哈小心的回答,统领大人可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不可能,已经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七天了,其他几支队伍也耽搁了!”安巴伸出手从盘子里抓了几颗核桃,嘎啦一声捏碎了,虽然他已经五十多了,但双手依然像铁钳一般有力。“别人有可能,但塔尔图不会,已经在这里干了快三十年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多危险!”说到这里,他恼火的将吃剩的核桃丢回盘子里,喝道:“快,快派人去探察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拜满清王朝的文字狱所赐,宁古塔在后世的汉人知识分子耳里可谓是如雷贯耳。不过在十七世纪前半叶的宁古塔却不过是个在大明兵部地图上都找不到名字的荒僻小镇。但对于后金政权来说宁古塔还是有特别意义的相传努尔哈赤的曾祖父福满所生的六个儿子曾经居住此地,是以得名(满语中六音为宁古,个为塔,故名宁古塔);而且这里还是渤海国故地,上京龙泉府的故址;无论是从渤海金后金这一脉络;还是从爱新觉罗家族发迹这一条线来看,宁古塔都可以说是后金的“龙兴之地“了。
但对于后金政权来说,宁古塔除去政治上的象征意义,还有两个很现实的利益:获得貂皮、人参等资源、补充兵员。貂皮与人参是少数几种后金能对大明出口的商品,而与明国遥遥无期的战争需要不断投入鲜活的生命。因此宁古塔的守将除去正常的屏护北疆、绥抚诸蛮的任务之外,还多了这两样责任。但正如所有处于非主要战场的将领一样,身为宁古塔统领的安巴处于一个被遗忘的角落而在分配资源的时候,他总是站在队伍的末端,只有倒霉蛋和没有去处的人才会被踢到这里,巴海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出身正蓝旗的他本来前途无量,可惜他的家族是莽古尔泰大儿子妻子那边的亲戚,莽古尔泰死后案发,他的家族也被牵连,结果就被踢到了宁古塔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对于安巴来说,他倒是不在意巴海的出身,反正这里总是有做不完的事,而人手却永远紧缺,他需要每一双能够拉弓挥刀的手。在他看来,巴海这个年轻人虽然心还没定下来,但是个不错的胚子,只要历练过两次便好了,于是他便把手下最精干的老兵塔尔图派给他当副手,执行收取貂皮这个比较安全的任务夏天是比较安全的,森林里随处都可以找到食物,能吃饱肚皮的乞列迷人也比较好打交道。但现在看来,自己是有些大意了。
安巴走到窗边,向下看去。二十米的高度让地面的行人看上去矮小了许多,整个宁古塔城环绕一圈约有六里,至少要一千五百人才能防守,可是他统辖下的全部兵力却只有一千骑兵,步兵一千二百人,这些士兵分散在十余个城塞中,在宁古塔的只有不到一千人。还能够控制局面的唯一原因不过是那些乞列迷人把主要力气花在自相残杀上,可如果情况改变了呢?
“来人,来人!”安巴突然停住了脚步,高声叫喊了起来,片刻之后一名戈什哈推门进来,行礼之后问道:“大人,什么事?”
“你马上派人前往那木都鲁、绥芬,让这两个地方的人马集中到宁古塔来!”
“到宁古塔来?那那木都鲁、绥芬这两个地方呢?”戈什哈惊讶的问道,那木都鲁、绥芬是除宁古塔之外后金在黑龙江流域最大的据点,加起来约有七百人。
“只有放弃了,让他们尽快赶来,带不走的辎重就放火烧掉!”安巴的神色变得越发忧虑:“情况不好,非常不好,但愿我的命令没有太迟。”
戈什哈被安巴脸上的神色给吓住了,他微微欠了欠身子,就飞快的转身推门出去了,安巴可以清晰的听到门外传来的急促脚步声,他走到窗口,向远处望去,口中低声自言自语道:‘’希望还没有太迟!”
安巴的叹息在四个时辰后得到答案,当时正在指挥部下忙碌的将各种守城必须的物质运上城墙:一捆捆的箭矢,填补缺口的土袋、柴捆、一桶桶油脂等等。一名脸色惨白的戈什哈飞快的从马道上跑了过来,用颤抖的声音喊道:“大、大人!”
“怎么了?”安巴的目光从戈什哈的脸上往下转移,最后停留在部下捧着的一个篮子,篮子上蒙着一块黑貂皮。安巴不满的哼了一声,一把将貂皮解开,他的呼吸一下子停止了。
篮子里放着两颗人头,人头的口中塞满了人参,不过依然能看出巴海与塔尔图的。安巴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不过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用那块貂皮重新盖上篮子,问道:“哪里来的?”
“就在城门口那边的木桩子上,两个乞列迷人送来的!”戈什哈的声音有点颤抖:“他们还说,还说”说到这里,那个戈什哈停住了,低下了头。
“说什么?”安巴的声音冷静的惊人。
“说十天之内要在宁古塔您的房间里喝酒!”
“很好!”安巴冷笑了一声:“那就要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么好的酒量了!”他擦了擦手,转身向城上走去。那戈什哈犹豫了一下,问道:“大人,这篮子要怎么处理?”
“篮子?”安巴回过头,看了看那篮子,片刻之后才说:“就放在城头吧,至少能让所有的人看看如果我们打输了会有什么下场。”
那个戈什哈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大声对安巴说:“大人,我们不可能会输,那木都鲁、绥芬的援兵应该后天就要到了!”
“援兵?”安巴看了那戈什哈一眼,就好像是在看一个傻瓜一样:“不会有援兵了,我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安巴的晚饭就是在城头上吃的,和所有的士兵一样,肉汤和又粗又硬的饼子,他看着西方的天空变成血色的淤青,头顶上却是钴蓝色,渐渐变深,化为紫色,然后星星出来了。他坐在两个城垛间,不远处站着四五个亲兵,已经是深夜了,可是他却没有丝毫睡意,过去的一桩桩往事奔涌上心头,从他的第一次出猎、第一位姑娘、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成为父亲、第一次杀死敌人。突然,安巴的心头闪过一个念头也许这次就是自己的最后一战了。
突然,风中传来一阵细微的声音,安巴意识到敌人到了,这些乞列迷人是最出色的潜行者,在森林中他们甚至能靠近以警惕而著称的麋鹿。但安巴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五十多年了。他向亲兵做了个手势,压低声音道:“蛮子到了,叫醒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