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外传来的是人马走动声,整个营地随着又一次日出,开始从睡梦中醒来。辽国的官兵们拔营起帐,将构筑好的帐篷重新拆卸,装载在队伍中的奚车上,又将骆驼等挽兽套好,做好新一天跋涉的准备。
在帐篷里,却是死气沉沉的景象,高强呆呆地坐在当地,面前横放着索索生前所佩带的腰刀。他就这么盯着这柄腰刀愣,帐外的一切都充耳不闻,头脑后被人打伤处还在隐隐作痛,却也不能让他脸上现出一点神情的变化来。
韩世忠掀起帐帘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副景象,他暗叹一声,走到高强的背后道:衙内,大队拔营完毕,即将出,请衙内起身吧。
这句话已经是他第三次说出,却依旧没有得到半点回应,韩世忠无法可想,正要转身出去,忽听高强沙哑着喉咙道:世忠,索索的致命伤,可验出了
韩世忠赶紧转过身来,答道:禀衙内,索索身中三箭,箭头还留在身体内,乃是流血过多,体虚而亡,最重的一处是在腰背处。那位曾经庇护衙内,率领族人与马贼交战的郭药师辨认过了,与那伙马贼使用的乃是同一种箭簇。
高强点了点头,从一旁拿起一块布帛来,轻轻拿起面前的腰刀,将它仔仔细细的包起,又打了一个结,而后系在自己身上,放到背后,站起身来,回头。径直走过韩世忠的身边,丢下一句话:走吧。
看来衙内的精神,好歹算是恢复了哩。看他这样作为,显然已经接受了索索已殁的事实,把注意力转移到如何为索索复仇这件事上来,虽然不能说放下了,却也是一个比较积极的转变,韩世忠在军中,也曾见到许多同袍对于军中袍泽的死无法接受的情状,相比之下。高强的反应还在正常范围之内。
他答应一声,随后追了过去。
大队拔营起寨,次第北上,高强见到童贯等人,都照旧行礼,除了面上表情比较少之外。却也没什么异样之处。童贯已经从手下那里得知了高强一名随从被贼人害死,对此事自有一番见解,拍着高强的肩膀道:贤侄,咱们受上命出使。这身子便是国家的,不是自己的了,就算出了岔子,那也是为国捐躯的光荣,回去大可奏明官家,求一个风光大葬。不过我大宋使节团的成员在辽国境内被人杀死,而且是明目张胆地公然袭击我使节团,此事决计不能善罢甘休。就算是向辽国皇帝申诉,童某也在所不惜
童贯带兵惯了的人,言语中自有一股霸气,说话时不怒自威,这番话说来也是掷地有声,很够分量。高强躬身道谢了,也不多话,自去走到那匹照夜狮子马面前。
韩世忠跟在后面。却见高强到了马前,并不上马。反而伸手搂住了这宝马的马头,将自己的脸和这马轻轻贴在一起。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看的有些莫名其妙,韩世忠正要上前解劝,却被一个人拉住了,转身看时,却是那同行北上的牧人领郭药师。见韩世忠目光中带着不解和询问,郭药师摇了摇头,低声道:韩虞候,以某之见,衙内此刻虽然是睹马思人,却不似昨晚那么颓丧,其心志已经转到了复仇一事上来,这倒是件好事,以后时间推移,自然慢慢解脱出来,不必急于一时,由他自己整理便了。
韩世忠闻言若有所悟,又看了看高强,轻轻叹了口气,也只索罢了,随向郭药师道:也罢,便依你之言,只是郭族长,昨晚你对我家衙内那一下,下手可够狠地。
郭药师神情自若,微微笑道:当时情势,无人能劝止于他,我若不将你家衙内打昏,难道等他拔出刀来,伤了人再出手话说回来,郭某虽然少读经书,也不通南朝的世情,也知这所谓衙内的称呼,多半是叫的武将之子,却不知你家衙内的长上是哪位将军
韩世忠照实说了,听到高强的父亲就是大宋武官第一人的高俅时,郭药师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迅快闪过一丝精光,却无一人能够察觉。
那边高强抱着照夜狮子马的马头站了一会,便放了开来,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那马仰长啸,踏着轻快的小步子,不一会便赶到了队列前端。
马植照旧是带队前导的,却忽然觉身边多了一骑,待得认清是高强时,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身为全责陪同,弄得大宋使节团遭到马贼袭击,更有一名随从丧生,他是难脱其咎的,加上昨晚看到高强对于索索地逝去哀恸异常,此刻倘若高强要对他有所责难,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
幸好高强并没有提出什么责难,单刀直入道:马兄,倘若能在陛见辽国皇帝之前,将袭击我使节团的凶徒捉拿归案,马兄是不是比较好交代一点
马植愣了一下,才道:话虽如此,不过下官早就行文州府,一体严拿,却迄今无有消息传来,辽东大地茫茫,北可入生女真地,南可走高丽国,却上哪里去找说罢苦笑摇头。
不然。高强摇头道:马兄,小弟这里便有一条线索,未知马兄可否襄助于小弟
听闻此言,马植精神一振:却是如何
高强冷笑一声,拍了拍坐骑的脖颈道:就是此马了。
见马植面有不豫之色,高强续道:马兄敢是以为小弟胡言乱语么非也,马兄须知,所谓神骏通灵。此马虽然口不能言,却是我等寻找马贼的良助,马兄试想,若非此马有所感应,焉能北行千里与我们大队汇合既然能来,当然也能回去,若由此马带路,大有可能找到索索与马贼交战的处所,届时循当地留下地线索追寻,岂不胜过大海捞针般的搜捕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从被郭药师等人射杀的马贼尸来看,马植已经辨认出来,这伙马贼就是当年他叔叔马人望在上京道歼灭地那股马贼,这股马贼虽然已经不复往日赵钟格为盗魁时的风光和规模,却也已经在辽国境内存在了这些年。经过了这么久没抓到地,凭什么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有所进展要说是辽国上层之前的重视不足。就纯粹是不着边际了,赵钟格在时,这伙马贼连上京辽国宫室重宝都敢抢掠,比聚众造反只相差一线而已。相比之下,袭击大宋使节团这种事只能算是小儿科了,又怎能引起更大的重视
马植听其言,观其行,也知其意,不由沉吟不语。高强所说的,能够在觐见辽国皇帝之前将这股马贼抓获归案,确实能够大大改善他的处境。只不知需要付出的代价为何
高副使言之有理,却不知下官当如何襄助于副使,来追缉盗伙
高强见他语气松动,知道有门,忙道:马兄这里三千余骑,护卫使节团是绰绰有余,小弟敢请马兄派遣奚族萧王子所部,与小弟一同出。别道而行,每人带旬日干粮。三匹骏马,由小弟这座下马为前驱引导。一路追寻回去,旬日之内,无论有无回音,必当还报,马兄只需领着大队徐徐而行,旬日之后与小弟到混同江边会合便是。如何
马植听他又要单飞,心中便是一跳,本待不许,转念一想,萧干所部有五百骑,看情形甚是精锐,而且铁骊部的游牧范围广及混同江畔,其部族中必有熟悉当地地形者,对于追捕行动可以有不小的裨益,也可保护高强的平安。再者,这样分兵而行,比起自己现在的处境来,最糟地局面也只是维持原状不变,除了延迟七天左右到达混同江边而已。今年春寒很是厉害,看样子混同江上的坚冰还没有溶化变薄,南飞的大雁也没有北返的迹象,就算在旬日以后到达,只怕也还能赶的上皇帝春捺钵的头等大事头雁宴和头鱼宴罢
而最好的情况,就是高强如愿找到马贼的行踪,凭借五百铁骑的威力,将这股几经交战之后,已经削弱至只有百骑的马贼彻底歼灭,则自己大可将功赎罪了。
左思右想。马植牙关一咬,下定了决心:高副使既然有意为我大辽除此一害,下官也唯有从命了,待我招来萧王子商议,定下诸般细节。
不一会萧干来到,听到高强要借他的兵去打马贼,这位奚族铁骊部王子倒很爽快,一口就答应了下来,横竖马贼不过百余,以众击寡,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于是这五百奚族铁骑便迅从大队中分离出来,骑士们接到命令后,纷纷整理自己的马匹和箭矢弓刀,以及足够地干粮食水等物,其军中果然有许多人熟悉这混同江一带的地形,对于周边环境与会合地点了如指掌。
那边高强向童贯和叶梦得辞行的时候却遇到了些小小麻烦,童贯出于安全考虑,本待不许高强前去捉拿马贼,怎奈高强立意坚决,俩人说到最后,高强就撂下一句话:辽人原本就轻视我大宋,却对这股马贼多年无能为力,倘若此次小侄能将这股马贼剿灭,乃是大长我大宋威风,灭了他辽国煞气的好事。
童贯以宦者出使,一路上受了不少辽人的白眼,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因此对于高强这句话,端的听得入耳,便即答允了,叶梦得乃是文人,在这种问题上完全插不上嘴,只得叮嘱几句多加小心了事。
高强领了吩咐回来,却见自己的三个属下也都结束停当,与郭药师的十骑渤海牧人一道,正等候他的到来,不由露出了一丝笑容,纵马上前,向郭药师等人拱手道:郭族长敢是要与高某一同去捉拿那股马贼么
郭药师爽快点头:正是郭某族人多受其害,此仇不报,枉自为人,愿追附高副使骥尾,以效犬马之劳
如此甚好,郭族长族人曾杀毙马贼众达数十人,今能得郭族长一行襄助,本使便又多了几分把握。高强甚喜,至于自己的三个属下,却不用多说什么了,在为索索报仇这件事上,他们之间不需要任何言语,便有了足够地默契。
当日下午,两队人马分道扬镳,高强一行五百余骑转向东行,循着索索来时的蹄印一路东去。初时蹄印尚还清晰,萧干派了几十个猎人出身的族人,沿着这蹄印引路,走了数十里之后,这蹄印便渐渐模糊起来,往往要多费些功夫寻找和辨认,才能分别方向。
到了第二天,却下了一场雪,虽然只有短短一个多时辰,地上却已经积起了近寸厚的雪来,照夜狮子马的蹄印殊不可辨,猎人们也就失去了用武之地。此时便轮到高强的坐骑引路了,这匹马好似真个通灵一般,一路也不停留,不紧不慢地迈着小碎步,一径向着东方而行,全然无需高强催迫。
萧干见高强一马当先,唯恐他又出了什么岔子,便派了十个十人队散将出去,布满了前方各个方位,算是广遣斥候,自己亲率大队紧紧跟着高强而行,一面大张两翼,想来不至于受到突然袭击了。
如此一路行来,照夜狮子马的蹄印毫不停留,日复一日的东行,已经深入了辽国东北部生女真的领地。前文说过,在这辽国建立之后,女真人分为两支,其一居住于渤海国的地界,算是辽国的属民,称为熟女真,又名系辽女真,而以北居住于女真族祥地白山黑水之间的,则不属于辽国的属民,只有领接受其官职封号,称为生女真。
到了第四天,眼看干粮食水快要吃掉一半,萧干的心里开始打鼓了:这么找下去,可未必能有什么效果,再找一天没有线索的话,就该回头了,这一路苦寒之地,人烟比东京辽阳府附近更加稀少,万一断了粮食或者迷路,不是好耍的,五百余骑若是被这山林给吞噬掉,根本连个响声都没有。
想到这里,他正要上前与高强商议,前面不远处忽然一声尖厉的哨声,乃是一只响箭射上天空,跟着就有人在前面的山林中大叫:哪里来的队伍,报上名来
这说得是契丹话,却显得颇为生硬,萧干急忙抬手止住整个队伍的行进,脑中闪电般掠过一个念头:女真人